第六十一章 今宵多珍重

最怕氣氛突然安靜。

在座的一大票人,不論貴胄豪,還是青少年精英,就哪怕是各位小廝婢女吧,也沒一個是真傻的,焉能聽不出蘇迨盡量維持謙和的語氣下,是忍都忍不住的慍怒。

小蘇學士,本來就因父親的往事,與晏幾道不太對付。

再看他質彬彬又自高格調的氣質,估計非常不喜晏幾道那幾分借酒撒歡兒、拿女子活躍氣氛的作派。

何況,沈、姚娘倆,的確可算有恩於蘇二郎。

而晏幾道,眼角嘴邊的歡意也倏地消失了。

他改變了自己從酒宴一開始就保持著的放松姿態,挺直了背脊,盯著蘇迨,目光裏盡是參研玩味的色彩。

這些後輩,他們把他當成什麽了呢?

他們真覺得,他晏小山繼承了後蜀花間詞派的風格,就在品性上也變得風流無度、為老不尊了?

蘇迨呀,你的父親,蘇軾大學士,東坡大居士,難道脫下朝服的時候,就只會種蘿蔔燉豬肉,就沒有幾分弄詞賞色的風流勁兒?

你家那位叫王朝雲的小娘,是怎麽跟了你父親的,你蘇二郎心裏沒個數?虧我方才想到你父親去歲又被遠放惠州,還起了三分憐意。你對我的不敬倒是如夏日驟雨般,說來就來。

不過,晏幾道雖對蘇迨的出言頗為不悅,瞟到姚歡縮肩垂袖地立在那裏,又的確有些不忍。

不知者不為過,老夫哪裏欺負她了?

晏幾道一把年紀,自負眼光老辣,他看這清秀漂亮的小廚娘,跟著她姨母忙前忙後挺大的熱乎勁兒,如何瞧得出半分孀婦的哀戚頹怨勁兒?噢,蘇二郎這麽一說,再細觀她那打扮,倒的確是暗沉老氣的,不似青春小娘子般鮮艷。

晏幾道臉上那些皺紋,總的來講仍是和氣地舒展著的,但他是長輩,對蘇迨這般有些當眾拂他面子的行為,亦不願主動放低了姿態。

他幹脆就沉釅釅地“喔”了一聲,繼續盯著蘇迨,也不發話,倒要看看這後生如何收場。

姚歡此時已回過些神來。

她暗道,我去,好不容易將喜大普奔的局勢堅持到宴會尾聲,我們乙方卻因為小事把甲方爸爸的貴客得罪了,這次項目前功盡棄不說,以後京城權貴圈兒裏的家宴下午茶之類大肥肉訂單,我和姨母哪裏還接得到哇!

至於這位晏幾道晏老前輩,嗨,講真,他這類人在酒桌上的表現吧,姚歡上一世,和同事們陪大小老板做項目應酬的時候,就沒少見。

甭管國企民企還是機關事業單位,在觥籌交錯的飯局上,位高權重,或者哪怕位不怎麽高、權也不怎麽重的中老年男性,一喝酒,就會豪情萬丈,渾身閃耀著“我就是C位大咖”的人性光輝。

要麽是“最近我讀了幾本好書,必須和你們說說”要麽是“來來來你們都聽我分析一下中美關系”要麽是“現在的年輕人不行啊,想想我們當年”要麽是“王秘書把我手機拿來,我要給市裏的誰誰打個電話”

這麽一想,回頭看看晏幾道,人家格調真的也不算低,就是請女孩子一起寫個詞,既沒說段子也沒灌酒。

姚歡想到此處,又看到姨母緊張裏透出幾分內疚,蘇迨肅然裏摻著一絲倔強,晏幾道好整以暇的面容中隱隱露著寒涼,駙馬爺王詵想說什麽又似乎還在斟酌,曾緯曾四叔望向自己的目光交織著掛念與無措

咳,多大個事兒啊,不就唱個歌兒嘛。

人家翠袖姑娘,天仙似的工團台柱子,不也大大方方唱兩首了。我一個過來做飯的廚娘,還端什麽臭架子。

成,各位叔伯兄弟,好歌獻給你們!

姚歡於是擡起頭來,先向蘇迨婉婉道:“多謝蘇家二哥,國事在先,家事在後,既已天人永隔,又得親朋開解安慰、收留照拂,小妹已釋懷不少。”

旋即,她又轉向晏幾道,恭敬道:“晏公,愚婦的確不懂詞令之格律意境,硬寫,也寫不出半個字兒。但方才晏公說到離人怨、相思苦,倒教俺想起在秦州時,聽南來商客的妻女唱過一首別離怨的歌子,今日便也學著唱一段,但願不汙了諸公的耳朵。”

蘇迨凝眸細觀,見姚歡神色平靜淡然,倒也未覺得自己替她出頭太唐突了些,而是轉了寬和的容色,沖姚歡點點頭,坐了下來。

晏幾道覷著蘇迨,心中“嗤”了一聲,面上則立刻現了興致,沖王詵與黃庭堅笑道:“南國的民間歌子,應也是極好的。只是既無詞牌名,翠袖亦彈不得,就有勞這位小姚娘子直接唱吧。”

姚歡於是福了個大禮,大大方方向翠袖討了紅牙。

這紅牙,姚歡在汴河邊叫賣雞爪時,看街頭藝人用過,其實就是兩片檀木做的打節奏用的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