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來了,他們都來了(下)

蜿蜒溪畔,高木蓊郁。

葉蔭之下,數張寬大厚實的夾頭榫足楠木宴桌,合圍擺放。

賓主坐於桌案後的絲褥茵席之上,依次為:主人王詵,賓客趙佶、黃庭堅、晏幾道、李格非、蘇迨、曾緯、宇黃中。

兩位女賓,宮中尚儀局領銜女官張氏,以及李格非剛滿十二歲的女兒李清照,則坐在離男子們稍遠些的羅漢榻上,木榻周圍以杏黃色茱萸紋的錦帳圍了一半。

在男賓們宴桌圍出的中央空間,擺著一張更低幾分的直角蓮足案幾,上面放有一個兩尺寬的銅盆。

王詵的妾氏李淑月,先檢視了一遍銅盆裏雪一般的香灰是否碾壓平整,方喚婢子遞來一具線條復雜的木範。

李氏將木範置於香灰上,然後用纖長的金勺子,一點點挑起婢子捧著的木盒中的香膏,小心細致地填入木範的縫隙中,填一層壓實,再填一層。反復三四回後,香膏終於都填入了木範中,底部應是牢牢粘合在銅盆裏的香灰上。

接著,李氏玉指輕撚,以巧勁緩緩提起木範,但見銅盆底下,香膏赫然形成了綿延群山、峰巒疊嶂的圖案。

這便是宋人大戶人家宴飲貴客時,愛玩的項目打香篆。

今日來的都是貴客,故而,王詵令府中身份最高的妾氏,親自來打香篆。

李氏執起火條,引燃香篆一端,片刻後,在座的賓客便聞到一股既有寒梅清幽、又有柑橘甜柔的香氣來。

姚歡與姨母侍立在稍遠處,拜習習秋風所賜,她們也聞到了這絲絲好氣味。

“方才你還在坑那邊烤肉時,我來張羅下酒菜與湯羹,聽聞今日的香膏,乃魯直先生所贈。喏,那與蘇二郎比鄰而坐的,便是魯直先生。”

沈馥之向姚歡輕聲道。

“魯直”是黃庭堅的字。

這位後世公認的北宋人圈頭部地位成員,亦是王安石變法以來新舊黨爭的受害者。尤其在“烏台詩案”中,他因是蘇門四學士之一,自然未逃過幾個禦史刀筆吏的圍剿。只是,彼時,重用新黨的神宗也好,新黨首領王安石也好,都不算失去理性的統治者,何況賢德的曹太後還活著,連首犯蘇軾也能保得一命、流放黃州,黃庭堅所受的責罰亦不算太嚴重。

如今的紹聖二年,小官家趙煦不過剛剛親政,新黨反撲雖勢頭明顯,黃庭堅卻因在外地做知州,尚未受太大波及。秋收前稍得閑暇,他便告假回京,探訪舊友,恰好趕上了王詵的西園雅集。

這些客人中,只有黃庭堅,也是元祐年間那次西園雅集的座上賓。他與駙馬王詵這多年的交誼唱酬,沒什麽虛浮的客套,此番赴宴之前,便興致勃勃地遣了家仆,給王詵送上自制的香膏,囑他酒宴之時點起助興。

熟悉北宋歷史的姚歡當然知道,黃庭堅雖然從政之路坎坷,但在學藝術上成就非凡,不僅詩卓然、書法造詣極高,而且還是個名副其實的“香癡”

早在十余年前,還只三十余歲的黃庭堅,就寫下了藥方帖,詳細記錄了制作“嬰香”的配方。

“嬰香”並非肇始於宋代。隋唐以前,“嬰香”之名就有記載。黃庭堅不喜傳統嬰香方子的酷烈,加以改良,取氣味清遠之角沉,又去檀香之氣,使得合成出的香丸焚燒時,氣味淡雅了許多。

不過,就算姚歡這樣的門外漢,也聞得出,今日打香篆用的香膏,既熱有梅香,就應該不是嬰香。

果然,一身灰絳紗絲氅的黃庭堅開口道:“故地重遊,難免憶起元祐年間的情形。蘇學士當年,甚愛韓魏公即北宋名相韓琦府裏的一款濃梅香。仲豫啊,你父親當年明知我有香癖,得了濃梅香的方子卻不告訴我,定是因為我嘲笑他寫的字,又扁又肥,宛然石壓蛤蟆。”

黃庭堅的左邊,坐的是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的李格非,右邊坐的,就是蘇軾次子蘇迨蘇仲豫。

黃庭堅與蘇軾的情誼,亦師亦友,世人皆知。故而,對著可喚一聲賢侄的蘇迨,黃庭堅當著眾位友人的面,大大咧咧開他父親一句玩笑,沒什麽不妥。

蘇迨對這些性情灑脫、舌毒心善的叔叔伯伯們,也不陌生,遂一改方才與姚歡交談時的溫厚,爽快地“反擊”“還有此事?愚侄不知。愚侄倒是記得,父親評黃公的字,更如樹梢掛蛇。”

蘇軾的書法,字形寬闊肥腴,黃庭堅的書法,字形瘦而飄逸。

果然一個是“石壓蛤蟆”一個是“樹梢掛蛇”當真形象。

姚歡聽到這裏,差點笑出聲來。

沒想到,史書上這些人大咖,私下互相懟起來,也是這般歡脫如幼兒園小朋友鬥嘴呐。

只聽席間眾人,暢然哄笑一番。

王詵抿嘴揶揄道:“魯直,你果然既魯且直。難怪今日非要在我這園子裏焚一次濃梅香,是要討回一口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