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蘇迨寫的招牌

姚歡剛要脫口而出“這不是蘇學士的日啖荔枝三百顆”句式嘛,猛一想,不對,自己這是後世人的視角。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乃蘇軾被貶惠州後所寫,按照姨母所說,蘇軾去年才出京南下,往惠州去,自己還是別自作聰明,萬一時間上略有差池,徒惹聽者疑慮就不好了。

她只抿嘴一笑,向姨母道:“這字真好看,這句話的意思是,吃了俺家的雞腳,還要什麽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嗎?”

沈馥之並不掩飾自信:“只要東西做得好吃,口氣誇得大些又如何。歡兒,你可知這幅字是姨母向誰求來的?”

姚歡知趣地搖搖頭,一臉願聞其詳的神色。

“是蘇學士的二公子,蘇迨蘇仲豫。三日前,他親自來咱們的飯鋪道謝。”

姚歡道:“蘇二郎知曉姨母輾轉求了曾家?”

沈馥之道:“曾家給孫子娶妻一事上,的確有些仗勢欺人,這原也是朱紫人家的慣常作派,不稀奇。但曾樞相既然答應了幫蘇二郎留在京城,必不會食言。”

她頓了頓,換了斟酌之意又道:“不過,曾家會教蘇迨知曉,更是意料之中的。”

姚歡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沈馥之為何這麽說。

曾布此人,以改革派宰相王安石的心腹起家,又被宋神宗在市易法事件中利用來打壓過於囂張的新黨。

然後,鳥盡弓藏,神宗把臉一抹,任由新黨“清理門戶”、貶逐曾布離開權力核心。直到神宗駕崩、趙煦登基,趙煦的祖母、神宗的母親高太後把持朝政,曾布因為攻擊過改革派的市易法,又被保守派高太後和司馬光看中,起復回京。司馬光讓曾布修改那些已經實施的新法,遭曾布拒絕,於是再次將他外放。

直至小天子親政,曾布才終於迎來的仕途的真正春天。

在一連串白熱化的新舊黨爭中,曾布雖為王安石門下,卻受到主導變法的神宗和新黨傷害最大,幽深的帝王之術與殘酷的政治鬥爭,給了他深刻的教訓。

即便如今他受到新天子趙煦的器重,焉知這不是重復當年先帝神宗的制衡之法,用曾布來制衡章惇呢?

為蘇家說話,曾布總的來說沒有太大忌諱。當年蘇軾差點兒死於烏台詩案時,曹太後就說過一句“聖朝不可殺名士”

蘇軾是名士,他那個身為歐陽修孫女婿的二兒子蘇迨,堪稱小名士,曾布本來就要與章惇、蔡京這種雞血新黨劃清界限,替舊黨小名士在天子跟前說句話,正合適。

但謹記不要再做小白兔的老狐狸曾布,也知聖意難測,尤其當今這小官家趙煦,被祖母壓制了這多年,從前上朝時只能看大臣們的屁股大臣都向簾幕後的高太後奏事,這皇位上的原生傷害,或許令他在今後的歲月中都無法理智地處理君臣關系。

故而,曾布必須對外披露沈馥之,主要是披露沈馥之背後的那位先人沈括。蘇沈舊情,在後人之間延續,市肆商婦亦有俠義熱腸,曾樞相慨然出馬進言這些筆墨,渲染到位,曾布才能免於被政敵攻訐“主動同情舊黨、壞官家名聲而立自己牌坊”

沈馥之待姚歡從若有所悟中回過神,繼續道:“那日俺在飯鋪後頭,與蘇二郎說叨了好一陣。唉,他也是從小坎坷到大,幼時就已跟著蘇學士顛沛流離,前幾年總算在京城安頓下來、與歐陽學士的孫女成了婚,不想那娘子難產過身了,父親又再次被貶。不過,蘇二郎道,蘇學士到了惠州,倒還適應那邊水土。今歲立夏前後寄來的家信中,還說笑自己到了花果仙山一般,吃到許多新奇果子。”

姚歡雖背不得幾句蘇軾的詩詞,但對這位一生數次起落、依然豁達樂觀的人典範,素來佩服。

她於是由衷贊道:“蘇學士氣度如江海,一蓑煙雨任平生。黃州那般艱苦都熬得了,在惠州定也能竹杖芒鞋勝骎馬。”

又似漫不經心提起:“姨母,惠州,可是盛產荔枝的所在?上回我看巷子裏陳木匠家的哥兒,撚著吃的蜜餞果子,就是惠州腌漬後運來開封的紅鹽荔枝。”

沈馥之冷笑:“陳木匠如今給蔡京制琴案,家裏的崽子自是吃得起紅鹽荔枝。”

她言罷,斂嘲收諷,盯著橫幅上的前半句,向姚歡道:“蘇二郎說,蘇學士在惠州還做詩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這詩確實生動有味,但最好只在家信中,否則若流傳開來,又要教蔡京那起子宵小之輩,摘詞雕句地去天子跟前嚼舌頭,說蘇學士尖酸刻薄,以詩諷諫。”

姚歡心道,果然這首後世的小學生必背詩,目下還沒公開發表呢。

還好還好,我方才沒傻乎乎地講這詩給姨母背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