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同行豈能落井下石

沈馥之將來龍去脈言簡意賅地說了,又分析道:“於先生,老孟,那兩位外鄉商客,住的是豐豫邸舍。出得起那般價錢的客人,怎會在菜肴裏放暗鉤訛錢,更不會選了大損身子骨的笨法子、還偏要在半日後跑到俺的小飯鋪來發作吧?他二人在明月樓當場演一出苦肉計,豈不簡單?”

於德利和孟掌櫃的面上,方才那種帶著淺淺疑惑的矜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意識到問題棘手的抿嘴蹙眉。

他二人,都是生於開封,長於開封,市場嗅覺與信息獲取能力又都堪稱敏銳,因而雖從事飯食行業,對城中的客棧情形也絕不陌生。

春明坊至東水門一帶的客棧,與北邊靠近皇城地界的邸館不同,鮮少接待來京應試舉子的“狀元店”、“高升店”而以接待普通遊客為主。

但其中又有區別。

沈馥之所說的豐豫客棧,行話叫“邸店“,屬於選址鬧中取靜、內裏精致奢華的類型。這種邸店實際的主人,往往是朝中三品以上大臣本人或者其近親。須知有宋一代,朝廷命官同時下海做生意,並不受禁止,買賣做得大的,甚至連官家都羨慕幾分。

譬如豐豫邸店,最尋常的客房,沒有百、一貫上下,也是拿不下來的。

坊間都傳,豐豫邸舍,是蔡京蔡尚書開的。

住著豐豫來訛一個中等酒樓的錢,說不通啊。

事實上,當沈馥之描述了那兩位客人的穿著樣貌和所點菜式後,孟掌櫃已經回憶起來,今日午未時分,明月樓確實接待過他們。

明月樓的軟羊飯當然不算便宜,時令菜炙野蕈的價錢,更是比羊飯還貴些,兩位客人卻施施然就點了,吃相也算斯。結賬後,二人還特地喚過孟掌櫃來,咨詢雇船遊汴河的相關事宜。

多年主仆,明月樓的店主於德利,立時就從孟掌櫃的神色中讀到了答案。

“可是,就算那二位客官不是訛錢的歹人,就算他們確實在我明月樓用過飯食,又怎知他們進你飯鋪前,沒有吃過旁的菓子點心之類?”

於德利直率地辯解道。

不過,他的語氣沒有絲毫不悅甚至抵賴的意味,而更像是與沈馥之嚴肅地討論自己清白的可能性。

這種態度本身,除了顯示出對沈馥之的尊重外,更體現了一名生意人的正常反應。沒有哪個擁有精明底色的生意人,會願意莫名其妙地背鍋。

同樣是生意人的沈馥之,當然理解同行的心思。

沈馥之道:“倘使進了旁的腐壞吃食,要麽嘔要麽拉,這神志不清如見幻象的模樣,俺家歡姐兒說,就是吃了毒蕈子才有的,況且”

“那若是,他們又在別處吃了蕈子呢?”

孟掌櫃忍不住插嘴道。

“老孟!”

於德利沉著嗓子制止了他。

客人又不是兔子,整天吃菌子?

“沈二嫂,老孟他也是,他也是跟著我做了十來年,第一次遇上這屜子事,有些氣急了。”

於德利又轉向孟掌櫃道:“二嫂自是在探問中,已經識過人斷過事,幫咱們弄明白原委了。對方若是另有扯謊隱瞞,以二嫂的道行,會瞧不出來?”

孟掌櫃面上一僵,難免有些不大好看。

但他畢竟是個明白人,那沈馥之,若真是那種利用糊塗客人來報先前幾壇酒水之怨的性子,她這婦人,也就不會靠一己之力在東水門將小買賣做得這般穩當了。

接下來,更教於、孟兩位男子佩服的是,沈馥之並未蠢呵呵地再多問一句明月樓的菌子,而是直接交待了自己的建議老孟盡快去趟邸舍,趁著客人脫險後還小有慶幸、火氣兒來不及竄上的時候,將客人安撫了。

“於先生,孟掌櫃,萬幸,人沒大礙。那麽,此事在俺沈二看來,不管落在哪家頭上,均是可大可小。俺與甥女,沒旁的靠山,今後亦是靠著東水門的飯食買賣為生的,怎會如奸邪小人般,忙不叠地慫恿客人去舉告,巴巴兒地盼著此事鬧大了去、教官府行會來糾察?食客吃頓飯食,竟要丟了性命,此事傳出去,吾等與明月樓比鄰而居的同行們,豈非一損俱損?二位盡快了結了此事,也不枉我方才好一番折騰,又是關鋪子救人,又須防著外頭看熱鬧的閑漢們打聽。”

沈馥之一番言語,且不說於德利和孟掌櫃,一旁跟來的姚歡早已暗自喝了幾聲彩兒。

古往今來,官場、商場、情場,有些道理是一樣的,一味提倡叢林法則、利益掛帥,簡直愚蠢至極。

都道同行是冤家,姚歡前世裏,見過不少將這句話實踐得兢兢業業的人,在不同公司之間,也在同一公司的不同部門間。

但凡存在競爭關系的地方,倘使人心壞了、惡了、臭了,良性競爭就會變成惡意鬥法,互相設套、濫用舉報、釣魚式陷害、發泄式汙蔑,無所不用其極,最後弄得兩敗俱傷,嚇跑了客人,做爛了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