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做得比說得還好聽的魏夫人

魏夫人聽沈馥之叩問,知道對方的敵意與怒火熄了不少,遂如撒佐料般,又在語氣中摻了無奈。

“唉,恪哥兒好歹也是吾等耕讀世家的子弟,豈會向來瘋癡。他幼時體弱,馬球蹴鞠之類習不得,先生教章之外,老身便帶著他讀讀詩詞。那孩子愛讀柳七柳永的詞,想來因了這嗜好,一副男兒性子慢慢生出女兒家的柔腸來。或又自憐身弱病多,心思未免陰晴不定些。加之原本已定了姚娘子恁好的姻緣,忽地又成鏡花水月,諸般因由,一時鉆進牛犄角入了魔怔,險些闖下大禍”

姚歡聽了,心道,你說得彎彎繞繞、婉轉斯,倘使改幾個字合了韻,再弄幾個換行,幾乎都可以寫成一首新詞了,這張冠李戴的法子使得可真藝腔。

那曾恪要掐死我時,明明嘶叫著說我害了他的什麽人,哪裏是怨恨我不與他拜堂入洞房?

但她方才脫險後,便未將此細思極恐的一節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只盼著快些和姨母從曾府脫身,安妥地回到自己家中,再與姨母沈馥之慢慢道來,故而此刻,更不會翻出來戳破魏夫人的說辭。

沈馥之,自然也將信將疑。

不過她和姚歡想得一樣,莫在這邪氣森森的曾府裏再生事端,什麽“有個疑點不知俺當講不當講”之類的話,就咽回肚子裏不要講了。

“魏夫人這般說來,俺和歡姐兒明白了。哥兒和姐兒今世的緣分不夠,不可強求,此事便到此為止吧。”

魏夫人聽沈馥之說得確是心平氣和,點點頭道:“姨母是軟心腸的明理人,老身多謝姨母體諒則個。對了,聽大郎說起,姨母有意照拂蘇學士家的二郎君?”

沈馥之道:“俺一個做飯鋪買賣的商肆中人,哪敢妄稱照拂二字,不過是因為族中沈公西去之前,仍牽掛與蘇學士家的君子之誼,俺一個得過沈公大恩惠的族裏子侄輩,自然要盡些綿薄之力,以告慰沈公在天之靈。此事有勞樞相了。”

魏夫人笑道:“姨母哪裏話,你大概有所不知,樞相早年本也與蘇學士有過幾分交遊之情,畢竟都是嘉祐二年的同榜進士。姨母放心,蘇家二郎蘇迨留京的事,樞相記下了,也必會好好花心思轉圜。”

“嘉祐二年”

姚歡一聽這個年份,一顆前世野蠻生長的熱愛唐宋歷史的心,立時跳得激越起來。

任哪個宋史迷,聽到這個年份,都不會無動於衷的吧!

後世公認的一代明君宋仁宗,當政期間廣開言路、善待士。在如此求賢若渴的氣氛下,宋代的化繁榮達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時期,一個標志性的例子就是“嘉祐二年科考龍虎榜”

那年科舉取士的主考官是壇盟主歐陽修,在他的主持下,這一年取進士三百八十八人,為歷年之最。登榜進士中有許多人在官修正史上留有個人單獨的“傳”隨便說幾個名字就是那個時代的頂級流量:蘇軾,蘇轍,曾鞏,曾布,程顥,張載,楊汲,章惇,呂惠卿,王韶

只是後來,這些同年們,各自走上了支持王安石變法和反對王安石變法的不同道路,從此陷入黨同伐異、無休無止的交纏爭鬥中。

姚歡不由感慨,嘉祐二年,距今不過三十余年,大宋王朝卻已經漸漸背離開明的政治氣氛,朝堂上下,從群星閃耀,異化為兩黨爭鬥,最終釀成國家、個人乃至整個時代的悲劇。

都怪王安石變法嗎?好像也不是。但就像一個企業裏一樣,齷齪的、只有小人才能生存下來的派系鬥爭,必然會帶來劣幣驅逐良幣的局面。

當歷史的車輪再往前行徑十余年後,開封城就將是一窩又一窩奸臣的天下了,“汴京六賊”將塗脂抹粉地登臨大宋權力核心的舞台,開始自己誤國誤民的表演。

“把菜饌端來,沈姨母和姚娘子受了這大驚嚇,怎能還不進些湯水。”

魏夫人的話,終於將姚歡從悵惘的思索中拉回現實。

大難之後有口福的現實!

魏夫人帶來的兩個貼身婢子,裊裊婷婷地移步門邊,接了門口小廝們手中的食案,小心翼翼地端到榻邊早已放置好的案幾上。

為姚歡包紮手指傷口的郎中此時已完成了領導們交辦的任務,拎起藥箱知趣地退下。

姚歡的眼鋒不動聲色地掃向案幾上。

這一看,就不想把眼珠子再轉開啦。

但見兩張食案裏,青、紅、白、黃、紫,五色流淌,仿如一場小範圍視覺盛宴。

青色的,是幾個扒開一半的新鮮蓮蓬,裏頭露出羊脂美玉般的餡料,玉色中又微微透出淺粉色,看著像河魚與河蝦混在一起打成的茸。

紅的是火腿燜馬鞍橋,“馬鞍橋”就是鱔魚段。如今正是黃鱔肥美的季節,又逢端午,民間有吃“五黃”的習俗,五黃,即黃鱔、黃魚、黃瓜、鹹蛋黃和雄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