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重犯死在天牢,這是大過,刑部尚書去宣室殿請罪了。

一旁的郎官再度看了眼謝容與,想著官家與小昭王手足兄弟,昭王的意思,多多少少就是官家的意思了。

郎官於是問:“殿下,何鴻雲的死因已經驗明,眼下可要安排收屍?”

謝容與沒應聲。

深牢陰寂,他不知怎麽,想到了些別的——

他還是江辭舟的時候,與何鴻雲走得很近,有一回二人一起吃酒,酒過三巡,何鴻雲握著杯盞,漫不經心地說了句話:

“我們世家子弟,也有世家子弟的辛苦,同輩中那麽多人,想要出類拔萃,總要犧牲點什麽。”

謝容與於是問,犧牲什麽?

何鴻雲笑了,看著杯盞裏水波流轉的佳釀,“子陵,你兒時可偷嘗過烈酒?還記得那滋味嗎?”

那滋味,辛辣濃烈,入喉如同火燒。

“可酒這東西,吃一口甘烈,吃多了成癮,年歲一久,千杯下肚,反而沒滋味了。”何鴻雲淡笑一聲,“別的事,也一樣。”

他是何家行四的公子,母親是平妻,故而他既非長子也非嫡孫,可他到最後,竟成了何拾青最得意的兒子,犧牲掉的是什麽呢?

那是何鴻雲唯一一回跟謝容與說真心話。

一路殺伐養成冷硬肝腸,或許第一回害人尚且心顫,到後來,血見得太多,誠如他所說,反而沒了滋味。

他是這麽清醒自知地視人命如草芥。

謝容與問:“為何要收屍?”

死囚哪怕枉死,也是死囚,他的屍身,是該扔去亂葬崗一把火燒了的。

郎官道:“照理是不該收的,但老中書令為了小何大人,聽說在拂衣台上跪了一日夜,何鴻雲到底姓何……”

“姓何如何?”謝容與問。

巨艦入海,亦有傾覆之日,樹生千年,也會一夕枯敗。何拾青在拂衣台上跪的是何鴻雲嗎?他跪的是他自己,是大廈將傾的何氏。

謝容與道,“不必收屍,扔去亂葬崗吧。”

-

謝容與離開天牢。

何鴻雲死了,最後只留下一張罪書,與染著血的“徐述白”的名字。

他是個早已剔除了悲憫心腸的人,最後要見謝容與,未必出於對真相的探究亦或善意的提醒,他只是想過這一個名字,與名字背後藏著的線索,為自己與何氏博取一線生機罷了。

他不值得絲毫同情。

只可惜線索斷在這裏。

謝容與見衛玦、章祿之仍率玄鷹衛等在天牢外,說道:“你們回衙門吧,這裏已無事了。”

然而衛章二人竟沒聽他的吩咐,一路跟著謝容與來到刑部外的回廊,兩人拱手拜道:“殿下,屬下有事要稟。”

“敢問殿下,您可是在查一個叫徐述白的秀才?殿下想要的線索……玄鷹司或許知道。”

謝容與驀地回過身來。

他看了衛玦與章祿之一眼,沒出聲,擡目看向後頭跟著的玄鷹衛,玄鷹衛們會意,立刻把守住回廊前後出入口。

謝容與問:“你們知道徐述白?”

衛玦道:“知道,他是陵川木商徐途的侄子,秀才出身,洗襟台修成之前,他被遴選為登台士子,後來洗襟台塌,他……失蹤在了上京的路上。”

謝容與眉心微蹙。

徐述白的出身籍貫並不難查,但他上京一事卻是個秘密,玄鷹司是怎麽知道的?

謝容與不動聲色地在廊椅上坐下:“說吧。”

“是。”衛玦拱手道,“殿下該有印象,洗襟台最初只是洗襟祠,改為樓台,是因為先帝決定,在昭化十三年的七月初九,遴選士子登台,以紀念當年投身滄浪江的士子。

“改建樓台的聖令一下,虞侯前往辰陽,請溫工匠出山督建樓台,七個月後,即昭化十三年的二月,玄鷹司接到調令,由指揮使、都點檢帶領隼部前往陵川,執行樓台建成前後的護衛之責。”

謝容與頷首:“這些事本王記得。”

“玄鷹司到陵川,是昭化十三年的三月,此後近四個月的時間裏,除了最後連日暴雨,溫督工喊過幾次停工,幾乎沒出什麽岔子。但是在昭化十三年的七月初八,即洗襟台建成的前一天,出了一樁意外。”

“什麽意外?”

“柏楊山,來了一名書生。”

那時洗襟台已快建成,第二日士子就要登台,柏楊山中有書生到來很正常,甚至有士人為了一睹登台祭先烈的風采,於五月就到了崇陽縣上等候。

然而這名書生不是別人,正是徐述白。

“指揮使大人負責洗襟台周遭的護衛,所以有士人來柏楊山,都是由都點檢接待的。徐述白到了以後,直言要見溫督工,因為當時暴雨連日,溫督工正忙著驗查排水渠道,點檢大人便回絕了他,跟他說明日登台後再見也是一樣,沒想到徐述白卻說自己不登台了,他稱自己另有要事要往京裏去,又問能否求見小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