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娘子這新妝,畫得忒濃了。”

“……官人誤會了。”青唯略頓了頓,“妾身患有面疾,眼上這個不是妝,是斑。”

“不是妝?”江辭舟似乎不信,他湊近了些,語氣帶著疑惑,“我怎麽瞧著你……有點眼熟?”

他吃醉了酒,身形十分不穩,俯身立在青唯跟前,眼看就要撞上來,青唯一下起身,江辭舟栽倒在榻上。

青唯謹記此前擬下的計劃,提醒自己一定要順從,說道:“當日在東來順外不慎撞了官人,碰灑了官人的酒,承蒙官人寬宏大量不計較,妾身一直感恩在心。”

這嗓子……

江辭舟翻身坐起:“我想起你了,你是那個……那個……”

青唯點了點頭。

“這、這……”江辭舟大約是從衛玦口中聽過青唯的名字,瞬間酒醒了一半,“這不對,我娶的是崔弘義之女,說是喚作什麽蕓——”

“妾身的確有個妹妹喚作芝蕓。”青唯解釋道,“只是妾身這幾年寄養在叔父門下,叔父是把妾身當作親女兒看的,妾身是姐姐,芝蕓是妹妹,哪有姐姐未出閣,妹妹就先嫁為人妻的?官人來信,信上只說要娶崔氏女,眼下我為崔氏長女,合該我嫁,這是禮,夫君說是也不是?”

江辭舟坐在塌邊看著她,醉意似又散了些,點點頭。

青唯道:“其實我拿了信,原也惶恐。我與官人遠日無恩近日無義,官人乍然說要娶我,實在匪夷所思,原本打算上京後,過府問個清楚,免得其中有什麽誤會。但妾身的妹妹是個烈脾氣,聽聞居然是公公一紙狀書把叔父告到了禦前,說仇人之家,死也不嫁,自古忠孝難兩全,官人可理解她?”

江辭舟看著青唯,又點了點頭。

青唯繼續胡謅:“官人如果想娶芝蕓,趁著成親禮未畢,趕去高家,把話說開了,把芝蕓換回來,也不是不可以,就怕妹妹這脾氣,一個想不開抹了脖子,人命是小,倘若事情鬧大了,旁人說江家不親不義兩面三刀,一面迎新婦進門,一面陷害親家,官人這後半生,都要被人戳著脊梁骨過日子。所以我嫁過來,實在是天上月老牽的線,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她語氣不疾不徐,總結起來三個要點,倫理綱常、形勢利害、不得已而為之。

總之把他退親的路通通堵了個遍。

江辭舟沉默須臾,長嘆一聲,他起身,到桌前坐了,提起酒壺斟酒:“娘子說得不對。”

青唯有心請教:“哪裏不對?”

“你我這哪裏是月老牽線?”江辭舟笑了笑,“你我簡直是月老拿捆仙繩綁在了一起,外還加了十二道姻緣鎖,借來蓬萊的昆吾刀都斬不斷。毀人姻緣遭雷劈,毀自己姻緣五雷轟頂,被雷轟了不要緊,就怕到了陰曹地府,十殿閻羅也把你我的名字寫在三生石上……還不過來?”

青唯看著他,不知是要過去做什麽。

江辭舟拿起斟滿酒的酒杯,遞了一杯給她:“伸頭一刀縮頭保命,幹了這杯合巹酒,你我認栽吧。”

鼓足勇氣嫁過來是一回事,可真要面對了是另一回事。

青唯在江辭舟對面坐下,默了一下,接過他手裏的合巹酒。

紅燭映照,江辭舟靠近,伸臂環過她的手腕,慢慢湊近。

帶著清冽酒香的鼻息噴灑在面頰,青唯一下子垂眸,目之所及只有指圈裏一盞輕漾的酒水。

青唯曾只身淌過無數兵戈刀劍,也曾孤身走遍大江南北,去城南暗牢營救薛長興,面對巡檢司十數精銳命懸一線她尚且沒有怕過,因為她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做什麽都要付出代價,可這一刻的艱難,該怎麽形容呢?就好比她站在斷崖,投崖而下,卻忘了拋出袖囊裏的軟玉劍。

不知道跌下去是生是死。

鼻息愈近,溫熱微癢,青唯驀地一閉眼,仰頭飲下杯中酒。

好在酒飲罷,腕間繞著的手臂松開,江辭舟也沒逼著她行別的禮,收了酒盞,去打通的耳房裏洗漱,回到榻前,一邊脫靴一邊指了指左眼:“你這個,是怎麽弄上的?”

青唯道:“生來就有,當時只是一小塊,後來一場風寒,不知怎麽的,就成這樣了。”

她沒有新婦的自覺,看著江辭舟脫靴,並不幫忙,立在一旁禮尚往來地問:“你臉上呢?”

“兒時家中起過一場火。”江辭舟道,“你這個,有得治嗎?”

青唯搖了搖頭。

江辭舟長嘆:“唉,娘子,你我真是醜到一處了。”

說著,他拍拍床榻,意示青唯過來睡。

此事青唯早已想好了如何應對,先行吹熄了屋中燭火,在黑暗中褪下嫁衣,散下長發,穿了白凈的中衣就上了榻。

江辭舟放下床簾,掀開被子,俯身而來,撐在她上方。

帳子裏太暗了,就這麽望過去,青唯只能看見他臉上未摘的半張銀色面具,聞到一種從他身上散發出的,非常幹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