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因指見月

雖然看不見面容, 但她哭得這樣美,在銀色月光下,裙擺如蘆葦隨風蕩起,有種令人心神搖曳的破碎美感。

讓美人哭泣無疑是罪大惡極的事。她甚至不需要說話, 一滴眼淚就是一柄殺人劍。

這種特殊氣場和美的氛圍, 令宋潛機莫名感到熟悉, 進而心生警惕。

他這輩子被許多人當面哭過,也算見過世面,卻是第一次覺得自己要被碰瓷了。

下一刻會不會有一群仙音門女修沖出來, 將他團團圍住, 譴責他為什麽要恃強淩弱, 欺負一個柔弱音修。

青崖書生和世家弟子也會質問他,如何惹得對方流淚不止。

散修和花溪派女修毫無疑問要看熱鬧起哄。

然後一根筋的死人臉被這事驚動, 必會出來主持“正道”。

那他們又要吵架。

宋潛機向後望,疑心這滴眼淚是“五百個刀斧手埋伏帳後摔杯為號”的前奏。

“讓道友見笑了。”那女修用衣袖拭去腮邊眼淚,“今夜聞此曲, 舉目見月, 不見故裏, 忽有所感。”

她哭罷, 吐出一口氣,體態稍松弛。

仿佛原先頭頂有一根看不見的線,提著她脊背挺直,雙肩打開, 下巴微擡。

現在這根線斷了,她立在狼藉戰場, 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放松下來, 露出自然狀態。

不是碰瓷就好說, 有話好好說。

隨對方氣場變化,宋潛機也松了口氣,安慰道:

“這首曲子,寫的便是故裏。然花開花落不問花期,雲聚雲散不問因由,紅塵本就無常。”

“紅塵本無常……”那女修低聲道,“一首風雪破陣曲,刀光劍影、快意恩仇,看似睥睨八方,最後只剩一場白茫茫大雪。花月落雲曲正相反,花月迷人,占盡風流,細聽卻是淡淡寂寥。但這兩首曲子,應是一人所作,也只能出自一人之手,我說得可對?”

宋潛機怔然。

被聽出來了?

《花月落雲》是他在千渠種過的地,養過的食鐵獸,澆過水的麥子,還有他這一世遇見的人。

他們不是上一世他見的孟河澤、紀辰、藺飛鳶、子夜文殊,也不是上一世他沒見過的何青青、衛真鈺、冼劍塵……

一切都不一樣了,這首曲是他的今生。

原以為兩無幹系脫胎換骨,卻被一個無名音修後輩一語道破。

修真界果然水深浪險,藏龍臥虎。

對方的無形視線穿透冪籬,緊緊盯著他,定要求個答案:

“道友莫想再框我,風雪破陣曲,我已彈過千千萬萬遍,日日描摹,刻入骨血。”

語意決絕,宋潛機稍驚,不好,這姑娘恐怕入障了。

何雲屏住呼吸,終於聽見那個人說:“是我。”

她踉蹌兩步。

天下最美時,窮盡手段找不到的人。

行到水窮、隱藏身份時卻不期然遇到。

她的美名已不在最鼎盛,心境不穩,處境兇險,沒有比這時更差的相遇。

但此時他不曾見過她的臉,更不知她的身份,他只認識“何雲”。

他們因一首新曲結識,共同禦敵。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相遇。

何雲,不,應對叫妙煙更準確。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取這個假名。何青青與絳雲,她們本該是敵人,誰會用敵人的名和字。

“我能否問宋道友一些問題?”妙煙聲音艱澀,字字鏗鏘,“道友可以不答,但請不要騙我!”

宋潛機苦笑:“好罷。”

他低頭整理陣材。

“宋道友是散修,不知是哪裏人?”

“我出身凡人。一個叫平寧鎮的小地方,不值一提。”

“你與子夜院監是朋友,不知相識多久了?”

黎明前最深的夜覆蓋四野,遠處傳來獸吼陣陣、水流轟鳴。

宋潛機略一遲疑,實話實說:“許多年了。”

妙煙腦海裏莫名閃過另一個人的影子,指甲刺痛掌心,心緒澎湃。

千渠名震修真界,不是小地方。修士壽元長,宋潛機與子夜文殊在華微宗相識,區區三四年,遠稱不上“許多”。

不是他。

幸好不是他。

“今夜你是故意的,你留在這裏,想解子夜文殊危局?”

“是。”宋潛機又用刀鞘挑起地上一塊陣材,苦笑道:“何姑娘就問到這裏吧,再往深處問,我是不會答了。”

“說來不怕道友笑話,我遇到你之前,一遍遍彈風雪入陣曲,常想作曲者是多大年紀,是男是女,住什麽地方,練什麽功法,平時喜歡幹什麽。”妙煙走近兩步,“今天見到你,原來你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宋潛機摳了摳刀柄:“姑娘應當失望。”

人總會將遙不可及的東西神化。

“不!雖不相同,然,始願不及此。”妙煙說出這句話,自己先怔了。

他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長相平平,穿著不合身的法袍,晃著借來的雪刃刀,氣質也不如何高貴,有點散漫的散修習氣,卻不是真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