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春風沉醉

孤山獨亭。

山風吹起宋潛機的長發和衣袖。

他皮膚白皙, 酒意上湧時,便泛起一層薄紅。

鼻腔馥郁的果酒香氣,頭頂閃亮的星河, 腳下山谷的棋局。

如此良夜,宋潛機斜靠著斑駁亭柱, 只覺飄在雲端, 浮浮沉沉。

黃裙少女撇了撇嘴角:“你若真懂, 怎麽不報名上場, 去掙個魁首, 反倒一個人喝悶酒?”

“我就不上場, 我就要喝酒!”宋潛機嘟囔。

少女皺眉。此醉鬼蠻不講理, 不如自己將他打暈, 棋局結束再喚醒,免得他亂說醉話, 打擾師父。

棋鬼面前大言不慚喊“懂棋”,無異於劍神門口要求比劍。

自不量力,不知死活。

她走到醉鬼身前,剛揚起手,驀然對上一雙清亮如雪的眼眸——

星光一照,瀲灩生波,好似盛滿瑤光湖的粼粼春水。

又似月光下的大海,一望無邊,容納萬物。

這般氣質,卻與他說出的狂妄醉話極不相稱。

他說:“去四三, 哈, 白送夜宵!不如‘平五八’!”

笑聲不大, 卻極輕快、極自在。

少女回神, 見他替白棋改了落子,下意識看向盤面,默算這一步。

確實懂點,平庸之手,無功無過罷了。不見得比李二狗的‘去四三’精妙。

她不由嗤笑:“‘去四三’尚能固守城池,你若下‘平五八’,我對‘上七三’,一刀殺斷你後路!”

她說完有些懊惱。

我鸝英好歹也是棋鬼身邊弟子,雖非親傳,但與一個醉鬼有什麽可爭?

不是給師父丟人嗎?

宋潛機不假思索,又報出一步方位。

鸝英面色微變:“剛才是我大意,棋差一招,但你根本贏不了我!勸你莫再激我出招,免得你迷入局中,自食惡果。”

修士對弈,常以神識計算推演,排兵布陣。神識脆弱、窮盡算力者,輕則頭腦眩暈,胸悶煩惡,重則吐血昏迷。

宋潛機笑道:“我若贏了,如何?”

鸝英氣道:“真讓你贏了,我叫你祖宗爺爺都行;你要是輸了,得跪下磕頭,叫我好姑奶奶!入六二!”

她接宋潛機所言,狠狠落下一子。

說完才想起看師父臉色,見師父神色淡淡,雙目微闔,絲毫沒有責怪她的意思,膽子不由更大。

她自幼境遇順遂,不知疾苦,活潑天真。見慣了想拜棋鬼為師的所謂天才,總覺他們不過如此,難免生出幾分自得傲氣。

宋潛機不置可否,只開口應對一步。

山亭高遠入雲,谷中聲響本不可聞,鸝英心中卻響起清脆落子聲。

是她與那醉鬼的盲棋。

她一心要對方心服口服,出招越來越狠辣。

從宋潛機入亭開始,谷中兩人已落下四十子,各有損益。

趙霖下得怒發沖冠,李二狗下得上躥下跳。觀棋台燈火通明,觀戰者時而驚呼,時而嘆息。

亭中兩人也說了四十句話。

少女聲如黃鸝婉轉,卻時而急促、時而遲疑。

宋潛機的聲音醉意散漫,不論對方如何沖殺圍逼,始終帶著笑意。

五十步後,難解難分的困局異變乍起,雲破天驚。

少女俏麗的小臉微白,猛然轉頭,驚訝地瞪著宋潛機:

“你、你是誰家弟子?”

宋潛機仰頭,灌下一口果酒,滿足地喟嘆:“我是個外門弟子。平三九!”

鸝英不信,此人衣著簡單樸素,手中紫玉酒壇卻價值連城。不知是何出身來路。

算力超凡,棋路孤絕,且默然無名。

修真界何時冒出這一號人物?

她仍不服,閉目推算。

算至百步開外,額頭細汗涔涔,沾濕劉海,千萬種可能變化同時在識海交疊行進。

不知多久,棋盤上縱橫線條突然扭曲變形,緊緊將她纏繞,白子落下,如巨石壓在胸口。

一時呼吸困難,眼前陣陣昏黑。

“啪!”

窮途末路、沉入黑暗時,忽有人在她背後一拍。

一掌輕飄飄不用力,卻像一柄巨刀從天而降,瞬間斬碎胸口大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鸝,你這次總該知道了吧?”

亭中枯坐的老者淡淡道。

“師父!”

少女睜眼,乍見星辰在天,銀光泄地;谷中執事挑燈,燈火通明,人影紛繁。

一種劫後余生的恍惚湧上,令她鼻頭微酸,好似受了莫大委屈,“多謝師父!”

老者睜開眼:“去九四。”

他接過黑子,接手殘局,卻沒有看宋潛機,臉上仍帶著某種倦乏之色。

但一子落定,妙手生花,撥雲見月。

宋潛機搖頭,含混道:“打跑小的,來了老的。小的傻,老的病,我何苦來哉?!”

“你大膽!”鸝英喝止,仍喘息不定。

“無妨。”老者反倒笑了。

鸝英瞪著宋潛機,心想師父剛被書聖擺了一道,心中郁氣無處發泄,下手必是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