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陌上誰家年少

憑窗遙望, 可以看見長長的、似乎永無盡頭的石階,從山巔一路往下延展開去。夕陽逐漸黯淡下去的余暉照在那兩個身影上,把他們照得亮亮的, 又照得小小的。看小的東西,總是容易更費眼睛, 季夢笙感覺雙眼毛刺刺的不太舒服,輕輕一眨, 便輕而易舉地扇下幾顆細小的眼淚來。

究竟是多少年前呢, 在一個有月有星的夜晚,自己也是這樣站在窗邊,望著那兩人一點一點遠去。從那以後,自己便多了一個挺麻煩的壞習慣,就是喜歡蠢兮兮地站在窗邊上, 蠢兮兮地看一成不變的風景, 蠢兮兮地等不可能再出現的人——

她的小毛球。

記憶裏的小毛球還是小小一團, 因為還沒學會完全化形,所以時常會露出毛茸茸的耳朵和毛茸茸的爪爪。每每這時候,他就會慌裏慌張地奔向她。“母妃!母妃!”一邊小小聲地喚她,一邊舉起兩只軟綿綿又胖乎乎的小狼爪,“手手又變成這樣了。”

每每這時候,她都會面無波瀾地再教他一遍控制不穩定魔力的方法。

前前後後,一共教了四五百遍吧。

其實,她知道小毛球早就學會了,小毛球是故意找機會想和她說說話, 想讓她牽一牽自己的爪爪。

因著不想產生深厚感情,她一直避免和他有過多接觸,始終保持淡如水的母子關系, 自然不可能滿足他小小的心願。

哪怕她打心眼兒裏想。

想握住那兩只小小的爪子。輕輕地,又很用力地握住。握住,永遠永遠都不松開。只要牽著這雙手,無論天涯海角,她都願意一直一直陪他走下去。

但是,不行。

命運沒有慷慨仁慈之心,不可能給她這樣的機會。

“所有事情都是早就注定好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決定了未來的去向。”

這句話是養育自己的神巫一族的遺老常常掛在口中的,幼時的自己聽不懂,只覺得嘮叨。後來懂了,卻也成了自己時時提起的話語。一遍一遍,反反復復,是勢必實現的讖語,也是懸梁刺股的警示。

自從第一次使用觀劇日晷的真實能力後,她就必須時刻提醒自己,無論現在沉浸在多麽令人雀躍的幸福裏,都不能被短暫的歡樂甜蜜所麻痹。

石階上兩人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季夢笙終於將視線從窗外收回。像任何一個平凡的傍晚,她簡單啃了根大骨頭,用粘毛筒滾去衣服上的毛毛,把自己拾掇了一下後,推開院門,迎著等候在外的侍衛說:“久等了。”

然後,平靜地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一千多年過去,她終於得以離開,但又有何用呢?

困住她牢籠的從來都不是子虛山,而是命運的決定。

命運的決定無法動搖,亦無法更改,這是她早就熟知的定理。

現在,時間到了,她自由了。

然後,她,季夢笙,將在今天死去。

*

“娘娘,陛下說您知道回來的路。”

兩個侍衛把她“送”到皇宮北門,恭恭敬敬地行了禮,便一同轉身離開。

站在這兒,可以窺見郎弘野所居的烏有殿。雕梁畫棟,飛檐卷翹,赤金琉璃瓦沐浴著晚天最後一縷斜陽頹光,粼粼如金波萬頃,灼然流淌。

季夢笙被晃得眯起了眼睛,視界動蕩模糊,眼前景象是如千年前一般富麗華美,還多了一派摒除內憂外患後的盛世太平氣象。

真好。她默默地想。你少年時的願望總算都實現了。

稱帝後郞弘野的面貌在她心中已然模糊不清,但少年郞弘野的模樣卻在日復一日的時間沖刷中,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刻。

陰郁,憂愁,病餒。與他的兄弟們截然相反,郞弘野從來都無緣少年意氣、鮮衣怒馬這類形容。他是一粒無意被拋擲在陰暗角落的種子,只能拼著一股掙命般不服輸的暗勁兒,一寸一寸、虬結扭曲地向上生長。

季夢笙始終記得,神巫一族中長久以來流傳著一句古老的諺語:沒有愛,就連神的孩子也會被養育成怪物。郞弘野險些便成了怪物,感受不到喜悅與悲傷,沒有眼淚也沒有笑容,長身玉立的弱冠少年看著疏朗清舉,實則滿肚子裏都是算計,都是壞水。

幸好,這樣的郞弘野被她多少救回來了一點。雖然她自己也不曾得到許許多多的愛,但還是盡可能把能有的都勻給他。愛是多麽珍貴的東西啊,為什麽從小節儉到近乎摳門的自己,會變得如此慷慨呢?季夢笙思來想去,怪只能怪自己初遇郞弘野時年輕不懂事,一腳踩坑裏就再也拔出不來了。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這些,統統都沒有。沒有杏花微雨,也不濯濯風流。郞弘野只是騎著匹和他本人一樣不討喜的犟馬,悶不吭聲地就闖進了她隱居避世的山谷。然後,一來二去的,僅用幾枝紅燦燦的石榴花,就把她騙去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