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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喬七七又來了。

他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這一天天氣有點怪,這麽個快立秋的時候,陰了一天了,到了黃昏,竟然出了滿天的霞,裹著一層薄薄的淺灰的雲,那雲色透明,橙色的光隔了這一層薄灰,溫潤如琥珀。起了一陣涼風,像喬家老屋這式的舊房深院,最宜穿堂過戶的風,七七一進堂屋就說了句好涼快,喬老頭子帶著嗓子眼兒裏的呼呼聲說了句:還是老屋子好吧?

七七說:好。說著便笑。

老頭子又呼嚕兩聲,突然說:你覺得好我留給你。

七七呆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慌裏慌張地說:我不要。

老頭子發出一聲不成笑的笑,說七七你過來。

七七忽地覺得有點不祥之感,仿佛那躺在床上的人魂魄已然緩緩上升,只有一線遊線扯著一具幹癟癟的身體。

七七一點點地蹭過去,俯身看著喬老頭。

老頭子的目光是散的,無法對準來視物,他圓睜了眼,卻也只看見面前的一團灰,他伸手摸到喬七七的頭,拍了兩拍,咧開掉光了牙的嘴,笑了一笑,說了一句話。

像。

喬七七聞到父親嘴裏一種奇怪的味道,像是腐壞的食物混著一點鐵銹味,一點腥氣,熱烘烘的,噴到他臉上時已經冷了,喬七七忽地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那鬼是要愛吸生人的陽氣的,莫不正是這樣的吸法兒?喬七七被一股恐懼拉扯得微微向旁邊一讓,卻被喬老頭子拉住了手。

七七感到老頭子一根一根地挨個兒摸著自己的手指頭,又說了一聲。

像。

七七把空著的手蓋在父親的手背上,爸,你睡一會兒。他說。

嗯。

老頭子哼了一聲。

我不走,陪著你。七七說。

七七是快十點鐘才走的。

自老頭子徹底癱了以後,曲阿英一直是和女兒一起睡在原先四美的屋子裏的,半夜時她會起來看一看老頭子,可這一天夜裏,也不知怎麽的,她特別地困,眼皮上壓了塊石頭似的,半夜裏聽得堂屋裏有重物落地的聲音,迷糊中想,可能是老頭子碰翻了床邊的椅子吧,隨它去吧,反正他也下不了床,磕不著的。邊想著,邊又睡沉了。

早上她一向醒得很早,從床上坐起,頭目還有點昏沉著。猛地想起夜裏那一陣悶響,好像有人提了桶冰水兜頭澆了她一身,她一下子全醒了,火急火燎地扯了衣服過來穿好,跌跌撞撞地拉開門,一腳跨進堂屋,就嚇得魂飛魄散,好半天好半天,才拉長了聲音哀嚎了一聲,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曲阿英的兒子媳婦聽到動靜趕出來,她兒子一看情形便往裏趕自家的老婆,你不要看,去看著兒子,媽別叫小妹出來!

喬老頭子下半身還掛在床上,上半身卻撲在床前的地上,腦袋觸地,頭撞破了,一地的血,厚厚地,凝住了,一汪血紅的膠質似的東西,撲鼻的血腥氣。

曲阿英兒子大著膽子上前一摸,人是早就冷透了。

曲阿英一直坐在地上,地上冷,屁股與大腿一片冰涼,她忘了哭,直到兒子來拉她,說媽,老頭子過去了。您快著點兒,我要通知派出所,還有他們喬家人。

說著飛快跑了出去。

派出所很快來了人,一番檢查,證實的確是意外死亡,可能是半夜裏老頭子想挪下床時卻摔了下來。

老頭子被擡回床上,派出所民警說,給死者穿上老衣吧,怕是遲了,人都僵透了,不好穿了。

曲阿英回裏屋,打開一口小皮箱子,裏頭有齊齊整整的一套壽衣,從帽子到布襪,她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有一天老頭子忽地說,怕死了沒有衣服,曲阿英記得自己安慰過老頭子,放心,我給你備好。都用好料子,一點也不含糊的。她說到做到,果真替他準備下了一整套的衣服,曲阿英低低地說:我待你是憑良心的,衣服是用我自己的錢做的。想不到你這樣狠心!

老頭子手腳已然僵化,硬如頑石,褲子還好些,勉強算是套上了,可是上衣,曲阿英和他兒子完全沒有辦法替他穿上兩只袖子,兩下裏錯了勁,喬老頭子的遺體直直地摔到床上,頭磕在床欄上發出老大的砰的一聲,曲阿英和她兒子都嚇了一大跳,曲阿英下意識地伸手摸一摸喬老頭子的腦袋,想要替他揉一揉傷處似的,手上傳來的那一陣冰涼讓曲阿英恍然大悟,突然地,她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喬家的兒女們接到了消息,一個一個趕來了。

最先到的二強。二強跨進門的一瞬覺得有點奇怪,堂屋裏這樣地安靜,二強叫了一聲:爸!

曲阿英回過頭來,二強看到她滿面的淚。

二強看著窄床上的喬老頭子,他面目略有些腫脹起來,上身的深藍色老衣竟然是半裹在身上的。二強慢慢脫下他身上裹著的衣服,耐心地從各種角度嘗試替老爸穿好這衣服。三麗與四美在這個時候也來了,王一丁過來幫著二強,兩個大男人,廢了好大的力氣,終於把衣服替喬老頭子穿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