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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是熱,剛剛初夏就已經熱到三十度,剛下過一場雷雨,卻又出了個大太陽,地面上的熱氣全被黃豆大的雨珠子給激得犯了上來,一窪一窪的積水,明晃晃地反射著陽光,象碎了的鏡子,東一塊西一塊的碎片。

喬四美後來常想,她的一見鐘情,竟然發生在這樣一個悶濕得心裏都要長了毛的季節裏,真是終身的遺憾。

那天四美約了小姐妹逛街,被一場雨阻在了新街口百貨公司裏,好容易雨停了,剛走出來不久,四美的裙子便被飛馳而過的一輛車帶起的泥點給毀了,四美氣得忘記裝淑女,沖著遠去的車影尖聲罵了一聲,轉過頭去再找小姐妹們,也不知她們鉆到哪家店鋪裏去了。

四美嘟嘟囔囔地往前走,然後,她看到一個人。

一個男人。

一個英俊的年青的男人。

那個年青男人穿了一身夏季的軍服,臉被曬得黝黑,帽沿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看得見一個線條清楚的下巴,下巴正中微陷下一個小窩,西洋人似的。

喬四美從十四歲便下決心,將來要嫁一個英俊得有如王子的男人,這個少女時代的夢幻將她的思維固定在一個狹小的模式裏,固執得像焊在了她的腦子裏。

不知為什麽,喬四美每每想象起未來的愛人時,那夢中的人總是穿著一身綠軍裝,寬肩細腰,挺拔茁壯。

未婚夫或是丈夫在邊疆守衛祖國,自己則在家裏無怨地守望,就象歌兒裏唱的: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每年快過年時得到政府贈送的一張年畫,卷著緊緊的,細長條兒,用窄條兒的紅紙粘好,打開看,上面有金色的燙字:光榮軍屬,這是那個年代少女喬四美心中最綺麗而又最純潔的春夢。

那個男人走到一家店前歇腳,摘了帽子扇風。

喬四美叫道:戚成鋼?你是戚成鋼?

那年青的男人看著喬四美,努力地辯認了一會兒,笑起來:喬四美。

四美輕快地走過去,微微仰起臉來看他。

離得近了,那人的眉目越發地英俊,簡直有點迫人,喬四美幾乎聽見自己心花綻放時細碎而喜悅的聲音。

你還記得我?四美問。

哦,記得的,你,變得不多。戚成鋼說。

可是你變得真多,四美微側起身,想藏起半扇裙幅上的泥汙,其實戚成鋼並沒有注意到。

他是喬四美小學及初中的同學。

不過,那個時候,喬四美完全沒有注意過他。

那個時候的戚成鋼,又臟又瘦,雖然長得端正可是那端正全被邋遢寒酸遮蓋了,成績也不大好,有點傻裏傻氣的,一到中午,他的母親便拎了一個貓嘆氣來給他送飯,母子倆一樣的舊衣舊褲,與黃瘦沮喪的面孔,沒有人注意過他,也沒有小姑娘喜歡過他。

可是到了初三那一年,戚成鋼開始拔個子,面容也日漸英俊,泥裏拔出一個蘿蔔,洗凈了泥,突然顯出水靈來,可惜,女孩子們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細細欣賞玩味他的英俊,因為他們畢業了。

這一分別便是這麽多年。

喬四美細聲細氣地跟戚成鋼在悶熱的六月的街頭聊著天。

你當兵了呀?她問。

當了幾年了。

那麽在哪裏當兵呢?四美伸出尖尖的食指點住下巴,歪了頭,不由自主地天真起來:我猜猜,是西北?看你曬得。

戚成鋼聞言笑了,露出雪白齊整而有力的牙齒:不是,在西藏。

喬四美睜大了眼睛,這一回是真的驚訝了:你在祖國的邊疆?

戚成鋼說:離邊境線還有點距離,不過,海拔高,所以曬黑了。

黑得很好,我最討厭奶油小生了。喬四美點頭用腳碾著地。忽地又擡起頭,撲閃著眼,接二連三地問了許多的問題,並且,開始回憶起小學與初中時的往事來。

她碎碎地說著,發自內心地笑著。

戚成鋼看著她,聽著她說,不大答話。

這個女孩笑得連牙齦都露了出來,戚成鋼的心裏有一種微妙的喜悅與自得升上來。他清楚地知道這女孩為什麽突然對自己這樣熱絡,好象他們之間從未有過漫長的數年的不相幹似的。

戚成鋼直到上了高中,才開始長個,模樣也一天比一天英俊周正,就如同一片茶葉,在歲月的溫水中一點點舒展開,成為一個完整的青翠誘人的形狀。他開始在異性的愛慕的打量的眼光中得到快樂,那快樂象蟄伏的小蟲在溫暖的陽光裏蘇醒,周身慢慢地爬著,這種快樂在他當兵以後,便享受得少了,四周幾乎看不到一個異性,全是半大小子與自己一樣的汗臭的身體和黝黑的面孔。

戚成鋼笑得咧開嘴。

話說得差不多了,可是四美舍不得說再見,她突然說:哎,你等我一下。

說著她快速地跑開了,戚成鋼詫異地望著她輕快的跳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