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城上已三更。

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給我來這一套,我是問你,值得嗎?”

蘇氏大宅,明崇儼跌坐於坐前,雙手扶著桌案,向著正在吟詩的蘇大為發問。

他的聲音聽著倒還算平靜,但那雙眼睛裏透出的神色,仿佛在說:不值。

“李客是我徒兒,我就這麽一個徒兒,幾乎是當自家孩子在養。”

蘇大為側頭認真思索了一下:“如果是你兒子出事,你說值不值得?”

“我……我又沒兒子。”

明崇儼拍了拍桌案,一臉恨鐵不成鋼道:“咱們共事一場,我知你為人,你可以為大唐,為聖人和武後做更多事,何苦在這裏,去犯禁?”

“犯禁?”

蘇大為似在品味著這個詞,陷入深思。

一旁匆匆趕來的安文生,雙手抱胸,低垂著頭,整張臉埋在陰影裏,仿佛老僧入定般。

俠以武犯禁。

昔年秦漢多有遊俠行於鬧市。

但後來終究被朝廷給一鍋燴了。

更別提本朝,豐邑坊之事,便是明證。

任你再大的手段,再多的人脈,一旦涉及到朝廷的底線。

就算是武後想保你,聖人豈能容你?

這一切,都在明崇儼的心中閃過,但他沒有喊出來。

蘇大為肯定明白這些道理。

太兇險了。

若是仗著這段時間聖人武後對你的寵愛,你便做出這等無法無天之事,以私人的力量,去沖撞公器。

沖入都察寺,那和沖撞宮禁有何區別?

蘇大為,你真的要自陷絕路,不要前途了?

明崇儼深深凝視著蘇大為,從他那張清瘦俊逸的臉龐上,雙眼飽含了極為富雜的神色。

“蘇大為,說實話,我並不喜歡你。”

他纖瘦如竹節般的手指在桌上輕輕彈動,仿佛在彈奏一首樂章。

“從很早之前,從在玄奘法師座下,我就知道你這個人,坦白說,我認為你很不成器。”

明崇儼的話,終於令低垂著腦袋的安文生張開了細長的眼眸,向他掃了過來。

蘇大為幾乎同時看向明崇儼,並沒有惱怒,而是帶著幾分好奇之色:“不成器?”

這大唐,恨他的人,討厭他的人,或許有很多。

比如那些世家高門,比如被他鬥倒的那些人,或者因他存在,而失勢的那些人。

但還從未有人當面對蘇大為說“你不成器”。

明崇儼的眸光鋒利如刀:“你知不知道,以你的能力,原本可以做得更多,更好,但你卻毫不珍惜這些機會,把你一身本事,用在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方。

是,你有一身異人本事,修為通天,可你卻並無高人的自覺,依舊把自己當做普通人一般,在長安做著生意,擺弄著你的那些小發明,做著不良人。

直到李大勇死了,你才真正主動想做點什麽,主動去百濟。

你守住百濟原本不錯,但你偏偏又去征倭島。

這究竟有何意義?

難道你們不知道,這樣會引聖人猜忌嗎?

好不容易創下都察寺這等衙門,你不好好守住門戶,卻做些無意義的事,最後導致聖人奪去你都察寺卿的位置。

你覺得去黃安縣那是聖人器重你嗎?

不,在我看來,那是敲打,那是提醒你。

可你呢?

回長安聖人給你至高無上的榮譽,給你想要的一切,給你重賞。

這正是你大展宏圖的時候。

可是你卻對聖人和武後的任命,百般推辭。

你拒絕長安那些高門拜帖,我也有耳聞。

原本,我以為你是想做一個純臣,一個孤臣。

可是現在,你究竟在做些什麽?

你是想,是想謀反嗎?”

明崇儼一番疾言厲色,直如狂風暴雨般撲來。

聲音在屋內久久回蕩。

震得鯨油燈的光芒閃爍不定。

從沒有人,這樣向蘇大為質問。

從沒有人這般指著蘇大為的鼻子,說他,你做得不對。

包括安文生在內。

屋內一時沉默。

只有風聲從窗外灌入。

蘇大為擡頭看向窗外黑夜:“起風了。”

明崇儼惱道:“你還有心思說這個。”

安文生在一旁輕咳一聲,伸手拍了拍自己圓潤白皙的臉龐,笑道:“明郎君能與阿彌說這些,那是真正當是自己人了。”

蘇大為的目光變得柔和:“我豈能不知,畢竟是一起扛過槍的袍澤之情。”

“惡賊,扛個屁啊!”

明崇儼俊臉漲紅。

並沒有共同參軍的情誼,何來扛槍之說?

最多就是,在黃安縣時,一個縣令,一個主薄,大家一個勺裏燴過鍋。

一個糞勺裏,給田裏施過肥罷。

安文生收起笑容,摸著下巴道:“明郎君說的也有道理,阿彌身邊都是像我和周良、高大龍這種人,周二郎和高大龍就不必說了,他們沒多大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