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諾千金

“我西行往返共計十九年,行程五萬裏,所經所聞一百三十八國,返長安後,在太宗與陛下支持下,又召集大寺高僧組成譯場,又經十九年,嘔心瀝血譯出佛經七十五部,凡一千三百三十五卷,一千三百萬言……

當年佛前許的願,貧僧還了。

我此生於佛,已無憾事。

唯有欠下高昌國主的承諾……”

玄奘法師的喉頭微微蠕動了一下。

伸出顫巍巍的手,在身旁摸索著。

行者一閃身,上前替他拾起一個包裹。

包裹打開,裏面有幾卷散發出墨香的經卷。

玄奘將其拿在手裏,雙手捧著遞向蘇大為:“這是由我口述,經由辯機等為我執筆,完成的《大唐西域記》,將來……若將來有機會,請將它替我,交給高昌國主後人,以全貧僧之念。”

“是。”

蘇大為肅容,雙手接過,低聲道:“領法旨。”

後世1981年,《大唐西域記》殘卷在新疆鄯善縣吐峪溝鄉石窟寺出土。

此即蘇大為完成玄奘法師遺願,將《大唐西域記》,交予麴氏後人,麴智諶。

後來安史之亂,麴氏為避禍,逃回高昌故地,並將《大唐西域記》原本埋藏。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縱觀《大唐西域記》裏,並沒有關於高昌國主這一段記錄。

倒是玄奘法師在大慈恩寺的弟子彥悰、唐慧等人,依據玄奘平時提及之事,寫出的另一部著作,《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裏,記錄了此事。

蘇大為接過《大唐西域記》,向玄奘問:“法師還有別的事吩咐嗎?”

玄奘搖頭。

蘇大為想了想又問:“那法師還有想說的話嗎?”

玄奘亦搖頭。

蘇大為於是起身,向玄奘拜了三拜,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話已說盡,他非是柔弱之人,不想露出悲傷色,給玄奘法師看見。

看著蘇大為漸行漸遠,行者轉頭看向玄奘。

玄奘輕撥念珠道:“石磐陀,待我圓寂之後,你便回你的家鄉……”

“法師!”

行者跪下,眼中含淚。

大唐麟德元年,正月。

玄奘於玉華宮圓寂。

其後,行者不知所蹤。

二月,朝野百萬余人,送葬玄奘靈骨歸葬白鹿原。

唐末天下大亂,寺僧遂護玄奘靈骨至終南山紫閣寺安葬。

至趙寧宋端拱元年,金陵天禧寺住持可政朝山來此,在廢寺危塔中,發現玄奘發師頂骨。

遂親自千裏背負,迎歸金陵千禧寺供奉。

明洪武十九年,寺僧守仁及居士等將法師頂骨由故千禧寺,遷至南崗,建三藏塔安奉。

清鹹豐六年,該寺毀於戰火。

清末此地建江南金陵機器制造局。

民國改為金陵兵工廠。

1943年,侵占南京日軍在施工中,從三藏塔遺址中發掘出安奉玄奘法師頂骨的石函。

日方後來迫於輿論壓力,將頂骨分為三份。

此為後話。

……

蘇大為是含著熱淚離開玉華宮的。

無法形容心中的感覺。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修煉到足夠強大的心境。

能遇泰山崩而色不改。

能遇驚雷,而有靜氣。

可是在剛才面對玄奘法師的一瞬,內心翻湧的情緒,那種悲傷,幾乎無法克制。

可能,那便是情義。

亦師亦友,一代高僧,終如落日,漸漸西沉。

歲月如此無情,或許,自己終有一天,也會變得如玄奘一般老邁,或許自己也會有那麽一天。

可是法師啊。

今後,我蘇大為到哪裏再去聆聽您的教誨。

鐺~

玉華宮中傳出鐘聲。

余音裊裊,回蕩於天地間。

面對天地夕陽。

蘇大為心中,突兀湧出巨大的孤獨感。

他忍不住仰天長嘯。

龍子聽得嘯音,從山野中鉆出,將一顆腦袋挨著蘇大為拚命磨蹭。

蘇大為翻身而上。

大喝一聲:“龍子,跑起來,我要去昆明湖,我要見郡公!”

孤獨。

無法言說的孤獨。

這世上,自己能暢快交談的人,又少一個。

今後,只會越來越少。

唏嘶~

龍子一聲怒吼,放開四蹄,如風馳電掣,奔向遠方。

騎在龍子背上的蘇大為,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伏在龍子背上,回頭後望。

不知這道目光,能否再看見玉華宮中的行者與法師。

“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為歷史。”

……

“郡公,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啊!”

“阿彌,你是喝酒喝醉了不成?”

端坐在昆明池邊垂釣的李客師,看著夕陽中,狂奔而來,又立定在自己面前的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