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第二天,我跟著宋城一起上山,看到了他口中開花的樹。

樹不算高,沒有葉子,全是晶瑩剔透的白色小花,聞起來帶股甜香味。花朵顏色極淡,緊緊挨挨簇在一起,遠遠看去,如同一捧幹凈透徹的水晶。

非常漂亮,我仰頭望了許久,近乎忘神。在某一瞬,我感覺自己真的在做夢。

好像回到了小時候,許家花園裏的山茶開了花,開得極其絢爛。放學後我一直蹲在樹前癡癡守著,直到天色漆黑,晚飯也不記得吃。

對美麗事物的向往,像詛咒一樣,刻在我的骨頭裏。

宋城搭著我肩膀,問:“值不值得看?”

他昨天在路上做了一些記號,但這裏所在的位置偏僻,實在不好找。而且因為我腿腳不便,有些艱險的陡坡不得不繞行,最後我們倆相當於是在山裏瞎走。

講道理,我對走山路有很大的心理陰影。盡管天氣預報說這周天氣晴朗,出門時也是上午,我也時不時拿出手機看看有沒有信號,免得突然天降大雨,找不到人求助。

中途我提議放棄,心想不過是一棵樹,就算是純金打造,我也不願意頂著日曬走兩個小時。宋城卻難得執拗一次,非要找到不可。

此刻站在樹下,我說:“值得。”

他露出個笑容:“看到這棵樹的第一眼,我就想,一定得帶你來。”

樹蔭下有片尚算平整的地方,雜草石頭被人清理過,顯然是昨天宋城的勞動成果。他從包裏取出野餐布,細致地鋪平壓好,然後對我說:“俊彥,你坐這兒。”

等我坐下,他又取出水和飯盒,裏面裝著幾塊點心。因為剛剛爬山時亂摸亂蹭,手算不上幹凈,宋城甚至遞過來一個便攜餐具盒,勺子筷子具有。

我錯愕道:“你是田螺姑娘嗎?什麽時候收拾的這些,我怎麽沒看到?”

“昨天晚上多做了點,裝起來也不費事,能用多長時間。”他說,“都是甜的,怕你血糖低,吃幾口將就一下,待會兒下山也有力氣。”

花影重疊,清香四濺,我無言地接過筷子,夾了一塊馬蹄糕送入口中咀嚼。

宋城在盒底墊了一張手帕:“慢慢吃,下面一層放的是蜜豆糯米糍,最底下還有綠豆餅。上次你說做得太甜了,這回我少放了一半糖,應該合你口味。”

這份細心,滿世界難挑出第二個。

我咽下一口糕點,忽然問:“程賀雲說,你以前對人很冷漠,為什麽變化這麽大?”

話音消散的那一刻,一朵白色小花飄飄蕩蕩,恰好落上宋城肩頭。我伸手替他拂去,程賀雲的名字也像這朵花一樣,沒有在我心裏留下任何波瀾。

曾經我得知自己不過憑借一雙與他相似的眉眼,才會被宋城格外愛憐。一切所思所想皆屬自作多情,本以為悲慘的人生已經跌入谷底,沒想到深處還有更殘酷的地獄,真是生不如死。

那時候的痛苦,說起來應該刻骨銘心,現在只覺滑稽至極。

宋城怔在原地,眼裏閃過一絲無措。我無意為難他,於是笑了笑,解釋道:“你又不是天生懂得照顧人,所以我很好奇轉變的原因!沒有別的意思。”

不說還好,這樣一說反而顯得像掩飾。宋城仍然沉默,我抿了抿唇,幹脆不再開口,將筷子伸向香甜清爽的綠豆餅,專心品嘗。

過了半晌,他才輕聲說:“也沒什麽特殊原因。那時初來乍到,沒名聲沒人脈,也沒有正經學過表演,試鏡機會都摸不著,只能做個群眾演員。劇組裏都是人精,我年輕氣盛,不愛搭理人,吃了不少暗虧。”

我放下筷子認真聽,他繼續說:“哪怕有人一開始看我不錯,想給我個機會,也架不住其他人不待見。想出名的小演員那麽多,不差我一個,漸漸的也沒了消息。有一次拍一個民國劇,上午我幫男二號替一出打戲,掉下來時沒摔在墊子上,頭暈得不行,發盒飯的時候就來遲一步。”

我還記得當年他給人做武替,演對手戲的人一拳失了準頭,重重打在他唇角。淤青許久沒有消散,心疼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宋城垂下眼睛,微微一笑:“正遇上那個男演員的助理,我身體不舒服,沒主動搭話。他卻說,還沒混出個名堂,擺張臭臉給誰看,不樂意幹拉倒,像誰逼你來一樣……我終於明白過來,在別人眼裏,我早不是那個需要捧著讓著的少爺,既然選擇做演員這條路,那就好好經營,每天怨氣沖沖,於人於己無益。”

我問:“你這樣強行改掉本性,不辛苦麽?”

他答道:“俊彥,那時候我不到二十歲,哪有什麽‘本性’可言。吃一塹長一智,長大了,當然學會緊睜眼慢開口,為人處世要圓滑。”

我頓了頓,想起自己二十歲時還在象牙塔裏讀書,滿心憂慮的無非是情愛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