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都城南哨子橋下有施家宅,黑瓦粉墻,朱門綠柳,占地頗闊,主家經營著兩間生意興旺的生藥鋪和絨線鋪,每日裏有三四百銀子的進賬,雖稱不上大富大貴,卻也是衣食無憂,穿金戴銀。

三年前施存善因病故去,留下了兩房妾室,四個孩兒,長子施之問是已逝正妻吳大娘子所生,兩房妾室裏,王妙娘生了甜釀、喜哥兩個孩兒,李桂娘只有雲綺一女,因主母早逝,三個孩子現都養在施老夫人膝下。

父親亡的那年,施之問只有十六歲,正是個讀書郎,不精世事,聞得父親噩耗,從書院歸家來,見家裏掛起白幡,施家沒有本家幫襯,家中俱是婦孺弱小,裏外都要他出面打點,整個家裏忙哄哄亂糟糟,正做水陸道場時,家中鋪子又生枝節,原來鋪面裏夥計見主家亡故,多少起了些歪心思,趁亂做亂,絨線鋪裏的夥計挾著購生絲的千兩銀票逃的無影無蹤。

這時家中又有客來,施老夫人姓藍,娘家有個壯年侄子名喚藍可俊的,在瓜洲開了個香火鋪,因經營不善,日子過的頗為拮據,聽聞表哥病逝,施家滿堂婦孺幼小,缺個頂梁的男子,故帶著一家妻小,言語上只說幫襯喪事,往江都來投奔施老夫人。

施老夫人喪子之痛未解,見侄兒一家來慰問,藍家夫婦兩人慣能哄老夫人說笑解憂,藍家又有三個孩子,成日家裏頭熱鬧極了,施老夫人便招攬侄兒一家住下。

於是施家三進院落裏,後罩房俱挪出來,住了藍家幾口人,施老婦人帶著喜哥兒,搬進了正房,兩個姨娘住了東西偏廂,甜釀和雲綺占了園子西側的小繡閣,園子東側有個單獨的闊綽小院子,指給了施之問,以後娶妻住家,亦是相宜。

藍可俊在施家落了腳,往後再幫著照顧施家的鋪子,常和鋪子裏的夥計管事打的火熱,施老夫人原想著施之問聰穎機敏,熱孝之後,仍要送他去書院念書,以後好掙個功名,誰想他脫了孝服後,棄了學問,鉆進了賬房,管起了自家兩間鋪子,自此走了經濟之道,養起了闔家上下幾十口人。

去歲秋,施之問和藍可俊往兩廣去販藥材,回程又在閩地吳越采買茶葉錦緞,因著國喪耽誤了不少時日,施老夫人早已是心急如焚,翹首以盼。

守門的老蒼頭半夜被喊醒,開了家中大門,數人靜悄悄入了府,沒有驚醒家眷,施之問回自己房中歇了兩個時辰,晨起就來主屋拜見祖母,施老夫人見到大孫兒突然歸來,喜不勝喜。

正堂地上擺了不少漆木箱籠,正是施之問和藍表叔從南方帶回來的一些土儀,幹果蜜脯、根雕泥塑,俱是些新鮮有趣的小玩意,細眉細眼的桂姨娘和雲綺正坐在椅子上把玩一套竹雕八仙過海擺件,施老夫人摟著喜哥砰砰敲著個牛皮繃的小手鼓。

甜釀見家中諸人都在,都一一問了好,又見堂上的年輕人對她暖意微笑,裊裊上前給施之問斂衽:“少連哥哥。”

少連是他的字。

他也回一聲:“甜釀妹妹。”

兩人相視一笑,格外親切。

施之問只比甜釀長了三歲,這一雙兄妹的生辰都在臘月裏,日子相差不過幾日,每年的生辰都是兩人同辦一桌壽酒,因此兩人關系很是親厚。

甜釀滿心歡喜打量自家大哥哥,又說:“大哥哥走的時候只說三四個月,誰知一走就是小半年,家裏頭日日盼著,祖母成日裏在菩薩面前給哥哥祈福,到底把哥哥盼回來了。“

她語笑盈盈,眼眸帶光:“大哥哥這一路走的好不好?可有辛苦受累,吃的睡得都好麽?”

“好、好、一切都好,多勞妹妹掛心。”他語音清朗,起身打量她,“二妹妹瞧著卻清減了……姨娘的事兒,我進門時都聽說了……”

甜釀聽得此言,慢慢收斂笑靨,鼻尖一酸,將頭半偏,黑睫輕眨,眼裏頃刻噙滿淚水,眼尾瞥見一點銀灰的袍角,眨眨眼,豆大的淚珠沿著面靨滾滾往下砸。

施少連見她低頭悶聲吞泣,微微彎腰,湊近看她,溫聲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一見面又惹你傷心。”

家裏人先前笑看她和施少連親熱說話,又見她轉喜為悲,落下淚來,喜哥兒先是來牽她的手,亦是兩眼泛紅,扁扁嘴,就要咧嘴跟著一道兒哭幾聲。

“我苦命的甜姐兒。”施老夫人見她落淚,上前將姐弟兩人摟成一團,“你大哥哥不過只說一句話,你就哭成這模樣,這樣的喜慶日子,快快收了淚吧。”

又半笑半嗔大孫兒:“你就莫提這事兒惹你弟弟妹妹傷心。”

桂姨娘亦上來溫柔相勸,雲綺拉著自個娘親的衣角,忍不住皺了皺眉,卻也三言兩語安慰大自己兩歲的姐姐:“甜姐姐莫哭了,惹的大家心裏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