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浮世

他這一路行來, 曾遇上不少人。前山時護院花婢見著他,皆以為他是受邀而來,不敢過問;待他穿行崖池練武場, 武場上教導弟子的數名武婢曾上前阻攔,卻也顧及他身份, 不敢下重手傷他。幾名武婢在廊下一番商議, 只好去稟報孔婆婆。

大抵知曉武場中不乏騰掠高手。長孫茂走入武場, 那道視線立即躍上廊頂,貼著山壁匍匐而行。待一眾糾纏之人皆已散去,那人方才跟上。

他過了橋, 那人亦躡手躡腳從橋上一閃而過。

他穿花叢, 那人亦踩著他足跡跟上,半點聲響都沒有。

……

一線天道路狹長,風大且靜, 但凡他一個回頭,此人便不會有地方遁形。

但是這人很聰明, 直至他快行到梯道盡頭, 方才一縱而出,崖壁左右一蕩, 距他身後不過十來步出一線天,直至穿過杉林, 至那日作別的回廊石椅處,他皆不曾察覺有人跟隨。

此處四面開闊, 杉林與雪峰皆在遠處,只有一灣溪流從驚鴻山莊蜿蜒而來, 小溪曲折之處立著一座涼亭, 一目便可望盡。

院中空無一人。

他稍有猶豫, 似乎在思索接下來該往何處去。

她耳朵一動,聽到腳步,只知是有人從後跟來。

距離尚還很遠,步履沉穩,是個武功根基上佳之人。

幾乎在同一時間,此人一個旋身,就近騰入水裏。

葉玉棠跟著一個天旋地轉,於暈眩之中感慨,這人輕功不錯,水性卻不怎麽樣。

長孫茂聽見響動回頭,只看見四濺的水花。

正困惑是不是山上碎石滾落,孔婆婆已走入院落之中,遠遠問道,“表公子,可是丟了什麽東西?”

長孫茂問,“她回來過沒有?”

孔婆婆稍作一想,道,“武曲?”

見他神色消沉,孔婆婆復又是一句,“連表公子也沒尋到?”

這個“也”從何而來?

葉玉棠轉念又想,大抵聽信傳聞與賭注,故也有不少人在尋她吧。

“表公子為何想到來此處尋她?”

“那天蓮池宴上,她似乎有話想同我說。”

“後來這院子裏,你們不是說上話了麽?”孔婆婆略有遲疑,卻還是問了。

“那天她說的,也許不是她想說的。”他不知為何如此確定。

池水不算得深,她浮遊於其間往上看去,仿佛水面是蒙著一層薄紗的窗,只余些許模糊剪影。說話聲不清晰,卻響。仿佛說話之人在紅塵,聽的人卻不在人間。

長孫茂見孔婆婆毫不知情,便不再理會。低頭看了眼水池,又回望遠處高峰,沿著彎曲溪流而行,走入一處儲酒的石砌院落。

孔婆婆並未追上。等了一陣,方才轉頭離去。

那視線仍還警惕著,蟄伏於水下,往院落之中無聲無息潛遊而去。

曲水流到院中,匯成一泓小池塘。

石院雖不過是個小小酒窖,卻也有酒婢看守。

婢女是活潑的,赤著腳笑著,在廊上疾奔來去。

沒料到有人夜裏前來,驚聲一叫,“表公子——”

過後乖覺不少,說話聲也小下來。

兩人立在池畔的廊邊說了陣話,聽不清在說什麽。

婢女懷中抱了壇子酒,跑的氣喘籲籲。

停下來說話時,實在抱不動了,隨手往臨水廊上一放。

片刻之後,待要離去,擱在廊上的酒壇卻不翼而飛。

婢女輕輕“咦”地一聲,“我剛剛下窖,忘了取酒麽?”

葉玉棠看著懷中酒壇,不由一笑,心道,這人怎麽這麽像我?

長孫茂先隨那婢女離去,水中人被龍頭酒分了神,這回卻沒急著跟上,慢慢出了水,貼著池壁飲酒。

片刻之後,長孫茂忽然獨身返回石院。

在窗下飲酒之人聞聲入水,暗暗留神他在岸上的動靜。

但聽得窗欞“叩叩”清響,十聲過後,岸上長久的安靜下來。

葉玉棠隨之仰頭往水面看去——

窗台上擱著十壇龍頭酒。

水下之人似乎也和她一樣困惑起來,過了陣,終於按捺不住,從水面露出眼睛,向置酒壇之處悄然靠近。

手還沒夠到酒壇,冷不丁響起一聲,“幹嘛一直跟著我?”

那人嚇了一跳,整個又縮回水裏。

長孫茂聽見水聲,又是一句:“這裏沒有旁人,出來慢慢喝。”

那人稍有猶豫,慢慢露出一雙眼,仰頭望向點了燭的窗。

長孫茂立在窗邊,與她視線相接的瞬間,臉頰有些不受控制地一顫。

他看到了誰方才會如此大受震動?

水中人不知何故有些不確定起來,四下一看,瞥見漆夜之中一盞濃墨似的池水。

池中插著幾蓬枯萎的荷花。

兩側廊上的燈火將池水映照如明鏡。

她一手扶著墻基,埋首去看自己水中的倒影——

衣衫背脊與胸前皆有破損,斷掉的右臂袖口,露出胳膊上兩道剛剛愈合的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