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風一葉(第2/2頁)

主管示意我進去,自己則退至一邊。我略一遲疑,但還是走了進去——藍劍正站在窗旁。

我和他之前見過無數面,但兩個人獨處,卻還是第一次。我無法制止自己的目光不看向他:他有倨傲的身影,他有絕美的面容,他的淺藍襯衣簡潔華美,他的手腕處松松挽起,露出裏面半舊的江詩丹頓。

光線明明昏暗,卻讓整個世界刺眼窒息。我的眼前仿佛有無數光點,瘋狂的、眩暈的、寂靜的,飛速旋轉,我的心口傳來深沉的暗痛。

“湘裙!”他低低喚。

我看著他,沒有作聲——其實這樣的感覺很奇怪:我以為我一輩子,甚至永生永世都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為了遠離他,我放棄了所有可以放棄的東西。然而命運只是越來越讓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逃避的努力,不過是為了和它更加靠近。

“湘裙,”他又一次開言,“這些年,你可好?”

晚霞的色彩透過窗戶射進來,他的氣息顯得神秘而不真實。玻璃窗外的藍天,有飛鳥撲啦啦地飛過,天空靜謐得象沉睡中的夢幻。

“好不好呢?”我冷漠地笑笑,“你最近不是每天都看見我?”

“我有愧於你。”他驀然道,語聲沉緩。

我驀然一凜,想逃避、想諷刺、想故意裝作遺忘,但是我的鼻翼突然酸了。

“我有愧於你。”這聲音幾乎穿越歲月、穿越天地、穿越我的記憶與希翼。我一直等待他的道歉,然而當它當真響起的時候,我卻覺得如此窒息和沉重。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輕輕嘆氣。

“什麽意思?”也許是多年的習慣,藍劍身上有一股寒氣——那是被磨砂風霜浸透,從骨子裏滲出的。但又仿佛是冷香,低冷低冷壓成一薄片鋒刀,當他靠近我的時候,我覺得巨大的壓力。

“過去很久的事情已經沒有太多意義了。”

晚霞漸漸消失在窗外的天際,暮色四起,窗外星星點點亮起路燈。樓下的花園幾乎沒什麽人,幾個秋千架空蕩蕩的閑著。只有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秋千上,低著頭,好像在哭,沒有人陪她玩。

良久沉默,只聽他沉沉嘆道,“如此恩斷義絕的話,不像是從湘裙嘴裏說出的。”

我緩緩擡起頭,望著曾經熟悉的深邃眼眸。幾乎在看清我容顏的一刹那,那眸中利刃一樣的光芒刺痛了我,仿佛是痛心,又仿佛是驚詫,我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

恩斷義絕麽?我在心裏默默說,你當年對我做的事情,才稱得上恩斷義絕四個字。

這樣想著,不由我冷笑起來,不耐煩地看看表,“藍總若是沒什麽事,我要先回去了,晚上還要——”

但是我一擡頭正看見他的臉——他的眼睛距我如此之近,美麗深邃如同這廣袤的夜。我的心莫名一軟,似被什麽激住,後面的話再說不出來。

他看著我,緩緩地,一字一句道:“有個故事,一直想告訴湘裙:傳,盛唐時,得道智者高僧鳩摩羅什日間傳道布法,夜間宿柳眠花,堂而皇之。聖僧如此,眾僧隨之。於是,鳩摩羅什排眾而出,責問那些出家人何以不守清規?眾僧答,與你一般啊。鳩摩羅什說,他不禁欲是因為他功德在身,他雖每夜宿妓,但他五蘊皆空。然後,他表演給眾僧看,抓起一把針,吞下肚,在吞最後一把鋼針的時候,鳩摩羅什突然想起他死去的妻子,這時,一根針紮進他的舌頭,鳩摩羅什故作無意,將針吐出夾在手心,訓斥眾僧,我可以這樣,但你們不可以。後來,鳩摩羅什再想起他的前妻,舌頭總是刺痛的。有些事情,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鳩摩羅什圓寂那年,屍身被焚化,他的肉體灰飛煙滅,與凡人無異,留給他信徒的,竟是一截不能焚化的舌頭,他的舌頭,被當作舍利子保存。”

他低下頭,黯然重復,“有些事情,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面前這個男子,時而尖銳,時而溫和,時而強悍,時而脆弱,時而孩子氣。他捉摸不定,變幻萬千,又帶著種致命的美麗。那麽熟悉,又那麽陌生。

他很危險。直覺在暗暗提醒我。

可是我挪不動半步腳步。月華好像化作了水,緩緩從我面頰上淌過,心底一點點綿軟,透出隱約的酸澀。

黯然間,憶起《法華經》的一段,“梵語波羅蜜,此雲到彼岸,解義離生滅,著境生滅起,如水有波浪,即名為此岸,離境無生滅,如水常流通,即名為彼岸。”

佛曰,彼岸,便是因孽具消的極樂世界。眾生普度,追追尋尋便是要去那彼岸。

可是兜兜轉轉幾人能度?

尋尋想想又幾人能悟?

即是能悟,那悟又可非是虛?

如此思來真令人做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