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第2/13頁)

晚飯時分人漸漸多了起來,有成雙入隊的男女態度狎昵。鄰桌是兩個年輕亞裔,做著學生打扮,不住地親吻著,旁若無人的態度。那女子有細致的長發,將臉埋在男子懷中,瞬間又揚起來,露出極美的弧線——我突然感到孤獨,前所未有的孤獨。

我盡力不去想巴特梅爾湖,可它們隨時隨地浮現在我眼前——那些美麗的夜晚,只屬於我和晉玄;一旦認真捕捉,它們又倏忽碎成色塊,融成一片溫馨而模糊的顏色——我一直辨不清楚:是因為溫馨而變得模糊?還是只有模糊才覺得溫馨?或者這一切都不再重要。就像那晚他對我說的話——那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坦誠最真心最溫暖最可依靠的話。

但是又能如何呢?這些話如星子般墜下,落在雪地裏,擊起一小簇雪珠,飛花濺玉。佛經上說“求不得”是人生八苦之一,可是佛不知道,比“求不得”更苦的,是得而復失。你篤信他在你身邊,實際上卻什麽也沒有——一無所有。

我曾經天真地以為,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角落,可以包容我們兩個人——我用甜蜜而苦澀的詩經喂養他,而他沉默而堅定的擁抱地呵護我——然而我錯了,這不過是我一個人的想象。世界如此破爛,永遠千瘡百孔,根本容不下任何人——他終於選定的窮途,亦是我的不得不走的末路。

表面上我依然照食照息,宋明工筆山水般平靜,但內心起落不停,似在暗夜聽昆曲,急拍慢板,聲聲都是《琵琶行》。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唯一可以慰藉自尊的是:我從未主動靠近過晉玄,也沒給他靠近我的機會——這樣我就可以裝作平靜:從不曾柔腸百結,也沒為他橫生鮮妍。今後要是劈面遇上,還可以做到巧笑嫣然,即使脊柱發涼,也能硬著頭皮道兩聲“恭喜”、“幸福”。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納蘭容若的詞寫盡蒼生,我將心分成了兩半,一半柔軟而單純,另一半全是冷靜堅硬——我不能讓這痛苦持續太久,為著家人和生計,應該更多考慮今後的路該怎麽走。

在我準備畢業論文的期間,姐姐說晉玄的電話和人都有來過,她幫我回掉了——姐姐果然了解我:現在還要我說什麽呢?因為相愛過不能做敵人,因為傷害過不能做朋友。

但是午夜夢回的時候,我驚見晉玄純凈的面龐,他真摯地看著我的眼睛,語氣溫和憐惜,輕柔地說:“不要怕!不要怕,湘裙!”像安慰剛出生的稚子,或者被黑夜嚇壞的孩童。我仿佛再次站在大雨滂沱中,而他走過來,為我遮住風雨。他在我耳邊低訴,說出的卻是我的心聲,“離開你的時候,我連道別的勇氣也沒有——如果你猶疑,整個城空了一半;如果你拒絕,就全部空完了。我不知道哪個城市會是我下一站的幻覺,住著我下一個的幻想,寂寞讓人什麽都不管了——我那樣輕易放棄尊嚴,終究也沒能換回幸福。我本不再期望什麽,可是看到你,我才知道我的時光都存在這裏,嚴嚴實實、從沒遁去。”

但他終於留我在寒冷的季節,待回首望向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終於以一等榮譽生拿到了博士頭銜,姐姐很高興,不住誇贊我,並給國內父母打電話——剛好是國內的周末,家裏邊聚集了一大堆人,親戚朋友似真非假地道著賀,說的全都是些毫無新意、爛熟於耳的話。竟然有人突然提議,把視頻打開,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們的現狀;也有人委婉地暗示,他的孩子想出國念書,正在找合適的擔保人;還有人問英國這邊的物價,明明白白地開單子,希望郵寄些物品回去,卻只字不提付款方式……姐姐突然變得很笨,對所有的恭維都樂呵呵照單全收,我也只好跟著敷衍。臉上的微笑僵持太久,酸痛地抽搐起來,心裏罵自己何苦實心眼,反正他們又看不見。

姐姐非要親自下廚,燒一頓豐盛的家宴。小劍聽說可以請兩名小朋友參加,飛奔得像輕快的鴿子。我搖搖頭,苦笑著幫忙——轉念一想這未嘗不是件好事:這個家裏太缺乏驚喜了,只要一點酵母,他們就可以制作出歡樂的蛋糕,應該成全他們才是。我在一旁洗菜切蔥,和姐姐話著家常,覺得很愜意——仿佛又回了小時候,爸媽不在家的時候,就剩我和姐姐,我將手指頭含在嘴裏,眼睛眨巴眨巴地等她在鍋裏燉著的芋頭。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姐姐放下手的鍋鏟,側耳凝聽一下,對我說,“可能是送報紙的來了——這兩天報紙總送得特別晚,你去開一下門——我占著手呢!”

揩開手上的水漬,來到客廳外,擰開門把手——我一下子愣住了:竟然是譚晉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