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蓬山此去(第2/5頁)

我們一行最先到達的巴特梅爾湖,這是英格蘭最著名的湖區,人家說湖光山色,差不多都體現在這裏了。

巴特梅爾湖比我想象中大得多,湖濱與岸之間有一大片空地,稀稀落落搭著幾處帳篷,看起來像是渡假的家庭。雪完全放晴的時候,天也藍得幹凈明澈,天真的小孩子和胖嘟嘟的小狗在附近追逐滾打,裹在鮮艷的雪套子裏面,稚嫩的笑聲好像一塊塊明凈的玻璃,摔在雪地上就生生碎掉,我想起“良辰美景”這四個字!可是這樣的景致是要與愛人共賞的——但我的愛人,不在身邊。

佛經上說:彼無嗔恚,心中了了分明;彼心無恨,心中了了分明;大慈大悲,心中了了分明。我從來沒有忘記過藍劍,他是珍藏在內心深處的傷痛——即使血肉模糊,他的名字仍刻入骨髓;即使粉身碎骨,他的名字還鐫在靈魂;除非真的化作灰被風吹散,溶成水被土掩埋,亦或塵世的糾纏都煙消雲散,也許我的故事才會寂靜下來。

晉玄見我神色黯然,以為長途顛簸加之身體不適,於是柔聲問:“要不要喝杯熱牛奶?”我略微搖頭,他便熟稔地替我緊緊外套——那樣周全的動作,像對一只昂貴易損的洋娃娃。

不知是不是雪光刺眼,我猛回眸的時候,覺得索非亞眼裏有絲縷的幽怨,可是只一瞬,又恢復了平靜。

近岸的湖面有浮冰,襯在灰綠色的湖水上,像一盞浮著冰塊的薄荷酒。晉玄拉拉我的發梢,在我耳邊輕聲說,“湘裙,這麽多年過去,你一點沒變——還是一副神思不屬的樣子,人站在這裏,靈魂卻不知飛到哪裏。讓人覺得,似乎稍不留意,你就隨時有可能消失不見……”他的聲音很有磁性,靜靜溶進四周的雪景。

這一刻,他離我很近,白茫茫的天地間,也只有他站在我身邊。風卷起了地上的雪粒,也吹起他的衣角,衣袂飄飄——這個詞用來形容現在的他再貼切不過,但他似乎又幻化回多年前正直英俊的少年,我們並肩走過校園林蔭石徑,站得也是這麽近。高大喬木上開滿了花,我仰頭細數花瓣,不經意就撞到了他的胸前,他身體微微一震;或者晨讀的時候湖邊相遇,涼薄如絲的風打在臉上,一地殘紅滲入濕泥,他滿眼都是笑意……那日子也分外簡單,就是花開花落的無聲旅程。

“這是什麽?”譚晉玄碰到我的口袋,不見外地掏了出來,失笑道,“湘裙你真可愛,這麽大了還玩玻璃球?”

我一愣,從他手裏接過——的確是那只玻璃球,永遠也送不去的禮物——我以為媽媽已經把它和那些舊書雜志一起賣到了廢品處,沒想到還在這裏,並被帶到了英國。

我沉默地撫摩著,不禁又輕輕晃動——裏面溫柔細碎的雪粒一如多年前那個炎熱潮濕的夏季,在小小的玻璃罩中飄搖而下。

我記得桑子明,那個有著極長睫毛的小男生,微笑前先輕揚驕傲的嘴角,說什麽都是漫不經心。那單純無望的愛戀,頂禮膜拜地耗盡我十七年的自尊。小小的玻璃球就放在我的書包,掙紮了那麽久,就是送不出去——雖然是炎炎夏日,我卻黯然銷魂、淒冷徹骨。那不僅僅是玻璃球,更是我易碎的心,周邊的溫暖退潮一般洶湧而去,早已預示了多年後的寒冬。

我們輕易地道別,在生命中某個路口,然後向著不同的去路而去,正如由不同的來路而來那樣——原來,命運根本沒有給我們交會的可能。

一連幾天,大家都住在克斯威克鎮,那鎮的另一側是格拉斯梅爾湖,據說是著名詩人華茲華斯的降生地。它比巴特梅爾湖要略小些,因而也更加接近冬日的感覺,我和晉玄常選擇在夜晚散步。湖的周圍滿蓋著厚厚的積雪,在夜的熒光下散著幽藍的光芒,看起來就像一塊完整的天然大理石。天很高,高到不近人情,懸著的星子仿佛只生活在希臘神話中。樹木宛若珊瑚的枝子,碰一下便灑下無數玉屑,而空氣則像阿爾卑司聖殿那樣清新。飛行的雲塊偶爾被鍍上一層天鵝的絨毛,好像黑色的大渡鴉剛剛掠過。我們踩過的雪發出清脆的“吱”聲,像小的時候新穿了靴子。

月亮翩翩升起的時候,溫柔的旋風將星星吹落人間,仿佛公主王子的永恒童話。

教授盡量創造我和晉玄的獨處空間,偶有不明就裏的人前來驚擾,教授又咳嗽又跺腳充當護衛。如果對方實在不醒事,教授索性上前生拖硬拉——一向溫和的人突然張牙舞爪,非常有戲劇效果,另一組有個小夥子吐著舌頭說:“我還以為教授要取我的腦髓做切片實驗呢!”大家哄笑起來,我、教授和晉玄都紅了臉。只有索非亞沒有附和,非常安靜地佇立一旁——真是典型的英國淑女,喜怒不形於色。我在心裏暗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