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相思寸灰(第4/7頁)

他沉默了半晌,恢復了先前的優雅,“我對翩翩的認識,也許尚不如你。我見她時,她已十多歲,正是滿懷心事的少女時期。但她怪癖甚多:喜穿芭蕾鞋、為人桀驁不馴、不笑的時候表情淡漠,平日裏非常難相處,好在她面容尚算得上清秀芬芳,倒也抵得一些性格的缺陷……”說著說著便陷入深思,兩只拇指輕輕支著額頭。

我碰碰他,輕輕地“哎”一聲。

他似被我驚醒,抱歉地一笑,順手輕輕理一下我的頭發,像個負責的兄長,“可能我當時並不懂得欣賞,你想想看,一個青春期的大男生怎麽會理解一個叛逆期的小女孩?況且我們也不是什麽青梅竹馬,各自的煩惱又一大堆,不把對方視為怪物已經很好,更枉談什麽交情!但這幾年葉翩翩漸漸大起來,又放洋很吃了一點苦,我才覺得她有了些好處,比如說,人變得嫵媚,有點小聰明,性情也隨和了不少,如果要求不大高,倒是一般男人的理想女友……”

我垂著頭,望著自己的鞋尖,半晌不作聲,“戚安期,你是否覺得我可恥?與翩翩莫逆多年,卻非要破壞她的感情,和她爭搶一個戀人,而且,確是翩翩認識他在先……”

戚安期溫柔而寬容舉起一支食指,掩住我的嘴,“你為什會這樣想,可憐的湘裙?沒有人責怪你啊!你的道德觀這麽強,對人對己都毫無意義。想想看,人類輕易老去或死去,而我們一路掙紮跌撞,卻總不見盡頭,在這艱難疲憊的過程中,愛情是唯一的救贖,那麽誰不想爭取一點快樂呢?難道因為快樂的緣故就罪該萬死麽?這是誰家的法律?”

葉家的孩子歪理都一大堆,偏偏他們的歪理又那麽動聽、合情合理,讓人不知不覺就做了他們的俘虜,但是我仍然囁嚅,“快樂不應該是自私和非分的,如果我們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那便成了犯罪……”

“犯罪?”他輕蔑地笑起來,“人豈不是因為獲罪才來到這個世界上?《聖經》上說:我們都是罪人——罪人哪有不自私不非分的?所以罪人間相互欺騙、傷害以至辜負,我不覺得有任何可恥。磨人的,不過是生活罷了!”

我仰起頭,看見他的臉,因為迎著陽光,他的睫毛尖端被曬作金黃,像一只憩在枝頭的蝴蝶,時不時扇動翅膀——那麽俊美的面孔、那麽動聽的理論,像葉翩翩曾向我灌輸的那樣。

我拭幹了淚,微微一笑,靠在他肩膀上,因為很安心,竟然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的時候戚安期仍在,沉靜溫柔的目光,仿佛酷夏裏一支盛開的蓮。時不時,他撫撫我的發梢,像安慰童年時的一個夢境。

我抓住他的手臂,輕輕搖撼,“我是不是很傻?”

“你傻?你才不傻!”戚安期的笑容剛打開的加度葡萄酒,有著醇香和復雜的內容,“你和翩翩都是太聰明的女子,逼急了,一個是斯佳麗,一個是卡門,誰敢去招惹?”

我低下睫毛,像烏雲倏忽遮住艷陽,“你在嘲笑我?”

“我才沒有,”戚安期輕輕拉拉我的頭發,“湘裙,你真是一只小刺猬,一有風吹草動,先將自己卷成一個刺球,以期不被傷害——聰明人都是這樣的吧!但是女孩子聰明未必是好事:太聰明了,便容易事事仰仗聰明,到頭來反被聰明所誤。”

“你在警告我?”我揚起頭,凝望著他。

“不,我並不敢,”戚安期的笑容好像面具,遮住了他心中真正所想,“我不曾警告任何一個女子——尤其是聰明的女子,哪聽得進別人的勸告呢?自恃聰明的人一生都在走捷徑,然而捷徑危險泥濘,又往往依傍懸崖。這就好比沒有任何經驗的人下場與狂牛角力一樣,也許用巧勁鬥贏幾個回合不成問題,但時間一長,稍有閃失,便終會撞得個肚破腸流、死於非命——”

安期的話是對的,但我們究竟還是無法避免,像看不相幹的電視劇本那樣,眼睜睜看著自己往這條路上走。可是,到底有什麽地方做錯了?是感情還是命運?亦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點?

四周寂靜如許,我聽見我的淚一滴滴落在石板上,一聲聲“叮、叮、叮”,仿佛是些細小的破碎聲,疼痛而微弱。

戚安期心軟地替我拭淚,拭著拭著我突然撲進他的懷裏,不能自抑地嗚咽起來,讓我的淚滲進他的心底,把我的悲傷傳給他。

他擁緊我,一下一下拍著我的後背,如保姆安慰受傷的幼童——這般的肌膚相親,卻只覺得明凈。

“聰明人輕率,容易自取滅亡。愚拙的人反而小心翼翼,終換得些安穩——所以聰明未必是好事,古人說‘女人無才便是德’,不是沒有道理的。”安期還在低低勸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