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恩無益(第3/4頁)

可是他並不知道,多年前那個夏日的午後,兩個纖弱如花中精靈的女孩,曾怎樣地在課室裏竊竊細語。小手裏傳遞過來的柏餅,柔如雪、軟若雲,被繪著櫻花與竹葉的薄紙包裹著,像包裹著一輪小小的太陽。

少女間所有貪戀紅塵、聚散好合的殷殷情誼,也不過證明在這一小塊芬芳的糕點上。

“這是日本最有名的北野茶屋出產的柏餅,”翩翩稚嫩清甜的聲音猶在耳畔,“我叔叔出差回來帶給我的——其實就是柏葉包裹的糯米紅豆餅,但是滋味特別又好吃,國內沒得買。”

藍劍不喜甜食,我亦心中有事,那幾只柏餅如被人拋棄的秋日紈扇,擱置一久,過了保質期,便硬如鉛塊,入不得口。但也沒人丟掉,任由它在一旁暗暗生出黴點。

我倆都不曾點破,這樣心照不宣地遮掩著。

人家說:聰明的女人曉得在適當的一刻裝笨。

我在這點上決不聰明,更不知道何為適時的一刻——我的不作聲,只因為怯懦!

很快就是初秋了,那個時候品牌意識剛剛在這個南方城市興起。我和藍劍去商場的時候看見一家叫名叫“巴克利”的法國水晶店,裏面的陳設美倫美渙,全用維多利亞時代的奢靡裝修風格,人一踏進去,幾疑走錯了年代——仿佛置身在一個透明的、易破碎的夢境當中。

“這條項鏈很配你呢!”藍劍指著一條蔓藤狀人工水晶項鏈,“取下來試一試。”

我看了看標簽,價值一萬二,其時國內禮品店裏的天然水晶也不過百十塊人民幣左右——做工當然天壤之別。

“太漂亮啦!”乖巧的售貨小姐拍著手稱贊。

“但是——”我想到昂貴的價格,只好尷尬地笑笑,匆忙地取下來,還給滿心期待的售貨小姐。

第二天因為沒有課,所以我睡到很晚,藍劍已經上班去了,恍惚間他好像忘記什麽匆匆回來取。

“是什麽?”我迷迷糊糊地問。

“乖,多睡一會。”藍劍輕輕拍拍我的面頰。

不知道是不是非常安心,起身的時候已是下午,我打算找面膜來敷臉,卻驀然發現梳妝台上多了一只精美的首飾匣——遲疑地打開來看,竟就是昨天那串水晶項鏈。

縱然藍劍的收入不算低,這也絕不是可以輕易得來的奢侈品。

我反復撫摩,撫著撫著竟然淚盈於睫。

(藍劍,你知不知道水晶項鏈並不重要,我希翼的是你全部的愛——我不過是個平凡的女人,想與所愛的人經營一段簡單的感情,何以艱難若斯?)

水晶項鏈就被我濕淋淋地攥在手裏,分不清是我掌心綿綿的汗,還是生將水晶捏出的汁水。

我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不知變動,然而也就此忘記了時間——時間是什麽呢?當一切歸為虛無,我們還要計算什麽時間?

我曾經僅僅企盼藍劍的顧憐,可當願望得到了滿足,我卻依然如此悲傷。

不知過了多久,隔壁女孩練琴的聲音提醒了我,我仰起頭,啊,原來已是這樣的黃昏了,世界回光返照一樣雍容地閃亮起來,瑰麗的晚霞以可怕而又迅捷、不容置疑的速度淹沒過來,而草叢中有蟲聲繁密,如一場急雨。

緊接著周圍傳來電視劇的聲音、打字機的聲音、中年夫妻的互相埋怨、小孩不甘心的哭泣……漸漸壓過了蟲鳴,並不絕於耳。

人間煙火,一切都是俗世的榮辱,但和我毫無相關。

整整一個秋天,我都未從頸上取下這串項鏈,腳下落葉沙沙作響,胸前珠鏈玎鐺相撞,仿佛藍劍在我耳邊的籲籲低語。

然而藍劍與我相伴的次數卻是越來越稀疏了。

我知道他非常忙,開會、做方案、爭取資金……但是他總是要睡覺的吧!他夜宿在哪裏呢?

我做好晚飯,默默等著他歸來,等到夜色漸暗,連滾熱的粥也漸漸沒了熱氣。而他一個電話,只一聲簡短的“抱歉”,我便坐在屋角,一坐一個晚上,連燈也忘了開。

將近黎明的時候,遠遠可以看見一海疏散的漁火,我突然想起四個字“郎心如鐵”。

不,我並沒有抱怨、哭訴,我甚至不會稍事暗示。

這好比一首舞曲,每個人都恪守著自己的規則,我無法背離舞場的規則生生將他拉開——即使他一個月只來看我一次,我一個月也還可以見他一次。

如果思念和惶恐多到忍無可忍的時候,我會對著墻壁大哭一場,或者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然而整條街沒有一個比得上他的男人,我只好又心灰意冷地回到原地。

有時候我想養一只貓,或者別的什麽,只要會呼吸就好,這樣,我就不會在夜深人靜時,夢魘驚醒時,只聽見空調機的水滴,一滴、又一滴,全打在心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