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塔頂的風使他靈魂失重,浮在上空,不帶有任何情緒地審視自己和徐衍昕的臉,徐衍昕背著手工編織的挎包,抓著生銹的欄杆,踩著石階張望下面收攤的商戶和稀稀拉拉的人群,而一向不苟言笑的江嶼則不動神色地靜靜注視著徐衍昕的側臉。

他長了一張任人宰割的臉,好像誰都能在他身上貪到點便宜,就連從不攫取的江嶼也是,開始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塔頂的風很厲害,吹得徐衍昕東倒西歪,濃密烏黑的頭發都被吹到腦門後面去了,好在江嶼像在公交車上一樣把他鎖在懷裏。

“遲早要被吹到西伯利亞去。”

徐衍昕哼了聲,捂緊自己的挎包,裏面的風鈴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塔下的人們清掃垃圾,制造垃圾,像個無限循環的圓。江嶼卻遠沒有他那麽置身事外,他被那兩扇肩膀弄得心猿意馬,而懷裏的人還傻傻地指著遠處的燈光轉頭跟他說真美,柔軟的發絲掃在他的脖頸間,癢癢的。

他只好摁住徐衍昕的背,稍作警告,讓他別亂動,被拒絕的人哼了兩聲,趴在欄杆上生悶氣,蝴蝶骨頂著薄薄的棉T恤,仿佛是真的要振翅欲飛的蝴蝶,但江嶼知道,他的脾氣是很短的,只要稍稍示好兩句,又會不計前嫌地鉆進他的懷裏,跟他小時候養的倉鼠一樣,連生氣的背影都是一團柔軟。

徐衍昕沒生氣,只是突然想起上周周測卷的作文題,作文題是這樣的,站在高處能看到城市的風光,站在低處卻只有滿地垃圾。寂靜的考場上,他用水筆點了兩下試卷,毫無猶豫地選擇了“站在低處”的視角,他突然好奇起江嶼,便問起這樁事,誰知江嶼說:“上回的試卷我沒考。”徐衍昕睜圓了眼睛,不管江嶼肯不肯讓他轉頭,都轉了過去跟他對峙。江嶼別開眼睛,手握住他的腰,不讓他亂動。

“家裏有事。”

徐衍昕愣了一下,才想起來應該是演講的那個禮拜。他下意識地抓住江嶼的衣擺,跟他說對不起,不是有意提起的。江嶼低頭看他的手指,脆弱的纖細,正揪著自己的襯衫衣角來回扯,力氣倒不是那麽纖弱,他從徐衍昕的手裏救出自己的衣服,說沒事,而徐衍昕睜著黑夜裏亮晶晶的眼睛,問:“那如果讓你現在想,你會怎麽寫?”

“你肯定選了‘站在低處’吧。”

徐衍昕楞了一下,只聽江嶼接著說:“比起宏大的敘事結構和光鮮亮麗的美景,你會選擇滿目瘡痍的真實,可我不會,我見慣了太多的垃圾,再看下去恐怕自己都會融為一體。”

“才不是,我覺得你很好,”徐衍昕握住他的手腕,很認真地凝視著他,“如果我是你的話,一定不能像你一樣做得好。”

“只有你會這麽說了。”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你身上的閃光點,就像梵高也是死後很久才被認可價值那樣。如果你願意讓他們接近一點點的話,大家一定會很崇拜你的,至少夏松和方可施肯定是,他們都很羨慕你籃球打得那麽好,”徐衍昕掰著手指頭,偏著頭繼續說,“我聽方可施說,我們班有好多女生暗戀你呢。”

從沒有人這樣誇過他,認認真真地對他說,你做得很好。

像逗小孩的語氣,有點冒犯,但又很真摯。

江嶼被這樣的誠懇弄得無所適從,只能丟下一句:“我倒覺得是你傻過頭了。”徐衍昕卻不像他意料中的那般故作生氣,而是若有所思地低下頭。

“善良和天真只有一線之隔,天真的人易受傷害,但卻並不值得同情。天真總是和愚蠢脫不了關系,”徐衍昕想起徐昭那言之鑿鑿的表情,垂著眼睛, 道,“我不覺得自己善良,我只是想彌補我的罪惡感,當我看到那些衣衫襤褸的人為了一點點食物和金錢祈求時,我就會心裏很難受,甚至覺得自己很邪惡,在這麽多不必要的東西上花了那麽多錢,占用了家人那麽多的關注。”

徐衍昕小聲說:“我很虛偽,花了一點點錢,讓自己擺脫良心上的譴責。”

江嶼低頭看他,看他失落的臉龐,他的靈魂跟著他的失落一起墜落到地。

徐衍昕讓他病了一場,沒有病因,沒有治療手段,油然而生的共情是一節不會回頭的列車,誰知道會通向哪裏,是死亡,還是其他。

他不敢多想,像是觸碰到了一個藏著秘寶的匣子,他會釋放出什麽樣的怪物?

“天真是不諳世事的一種狀態,而善良卻是一種能力,這兩者並不相似,拋棄高處的美景親吻大地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是自我滿足的混蛋。”江嶼沉沉地注視他。

江嶼被夜色溫柔了,連同他那顆堅硬的心一起,徐衍昕忍不住想。

他眨了兩下眼睛,好像豁然開朗,又好像跌進了一個新的困境——他忍不住笑道:“你有夢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