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徐衍昕夢見自己呆在一片虛無裏,入目皆白,沒有邊際。漫無目的地走著,沒有人回應他的呼喊。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因為這裏沒有時間,但他還是在走,這像是他活著的目的。直到天上下了一滴雨,打在臉上涼涼的,他伸手去摸,卻是一滴紅色的血珠。接下來是大雨傾盆,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紅色。連同他的衣服,連同他白色的心臟。他忽而驚醒,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胸口。

他手上吊著針,連著一堆掛瓶。江嶼看他醒了,說:“要不要再睡會兒?”

他搖搖頭,支起身體,江嶼替他調整了床。他頭腦昏沉,四肢乏力,但還記得回家的事,忍不住問:“有沒有人給我打電話?”

“嗯,剛剛來了好幾通電話。”江嶼把手機遞給他,他打開手機,全是徐昭的未接來電。他給徐昭撥通了電話,換上歡樂的語氣,道:“媽,你剛打我電話啦?我在出租車上呢,準備去爺爺家的路上。”

徐昭問:“誰允許你去的?你雙休日還有課要上。”

“媽,你忘啦,後天是奶奶的生日。”

徐昭沉默了兩秒鐘,說:“那你替我買點補品,你不要東跑西跑,不要趁機帶他們去超市幫你采購零食,聽見沒有?我周末有事,就不來了。”

他答應著。

“那你到了給我打電話。”

徐衍昕掛了電話,才松下一口氣,在心底對奶奶說抱歉。江嶼聽完,不予置否,只是問了句:“你不怕你媽給你爺爺奶奶打個電話?”他垂下眼睛說:“我媽很少給他們打電話。”兩人沉默了幾秒鐘,江嶼替他掰開筷子,示意他買了盒飯。徐衍昕受寵若驚地說謝謝,誰知道江嶼卻突然問:“你為什麽要來救我?”

徐衍昕奇怪地說:“難道我們不是朋友嗎?”

江嶼說:“先不說朋不朋友,我根本不需要你救。而且你……你還跑來二樓,真不怕死?”

“我那時沒想這麽多,就光顧著怕你出事了。”說罷,江嶼看他的眼神霧沉沉的,他不知道江嶼是怎麽想的,而江嶼也只是沉默著幫他掖被角,將他伸在外面的手腳放回被窩裏,這個動作跟江嶼給他的感覺很不相符,就像一頭孤傲兇狠的狼鉗著他的四肢,沒有咬斷他的喉嚨,卻舔了舔他的臉頰,似乎是示好的意思,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

然而離得近時,徐衍昕聞到濃郁的煙味,他吸吸鼻子,輕輕地皺了下眉,江嶼斜他一眼,似有所感地打開了窗。江嶼靠著窗外的黑夜,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發呆。江嶼是苦澀的。他忽而這麽想。

他嚷嚷著要江嶼替他拿來書包,江嶼才回到過往,嫌棄地皺起眉替他拿來沉甸甸的包。他像是掏口袋的哆啦A夢,抽出鉛畫筆,在紙上寥寥幾筆,就勾勒出江嶼的身影,獻寶似的遞給他。

江嶼瞅了他很久,沉吟道:“你這麽喜歡畫我?”

他盯著自己的畫,笑眯眯地說:“你比我以前見過的真人模特比例還要好,你知道人魚線嗎?也叫作腹外斜肌,腹部兩側形成的V字肌肉線條,達爾文在《繪畫論》裏提出‘人魚線是人體美和性感的符號’,只有長時間健身的人才會有的線條。你的人魚線長得特別好。”

“我又沒在你面前脫過衣服。”

徐衍昕道:“你打完球喜歡聊起T恤擦汗,誰都看到了。好多女生都捂住眼睛留條縫看。”

“你也偷看?”

“我?當然是光明正大地看。”

他低頭看自己的畫,畫中的少年有股難以描述的風流和孤寂。

他畫別人的時候,很難立刻抓到人物的特點。但不知道是不是江嶼身形太好,所以一切都是美術,連同他抽煙時的腕骨、皺起的眉,隨著風,帶起一陣蕭索。按照江嶼的脾氣,決計是要嘲笑他一番的,但這回江嶼只是掃過他拿著畫紙的手,還紮著針,白皙的皮膚上顯出一絲青,比另一只手要腫要上一些,他緩慢地抽起徐衍昕手裏的畫紙和筆,把他的家當重新裝進書包,對上徐衍昕的眼睛說:“好了傷疤忘了疼。”

徐衍昕躺回枕頭裏。江嶼細看才發現,雖然徐衍昕平時風風火火,笑得跟向日葵似的,但閉著眼睛不說話的模樣簡直安靜到難以觸摸,少年泛著蒼白的臉枕在柔軟漿白的枕頭上,顯出股遺世獨立的疏離感。睫毛也很長,跟女孩一樣。

把徐衍昕送來醫院時,他急得沖誰都吼。他從沒見過這麽多血,流個不停,把一張有血色的臉流得青白,徐衍昕一邊用剛買的紗布按住傷口,一邊靠著他的肩膀,虛弱地張了幾次嘴唇,但他只顧得上撐開徐衍昕漸漸合攏的眼角,還有讓出租車司機快點再快點。等他被護士安排到走廊裏帶著,他沖洗手心裏的血時,才琢磨出徐衍昕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