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郵差(7)

“皖南事變”後的一天,仲良受命把一對前往蘇北的夫妻從吳淞口送上船,趕回家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可是,秀芬不在。這是從沒發生過的事。秀芬每天都會坐在窗前的案板旁繡枕套,繡滿三十對就用床單包著,送到西摩路上百順來被服莊。在仲良眼裏,上海對於這個女人來說就是菜市場與西摩路上的被服莊。

仲良在床上躺到後半夜才聽見開門聲。他起身打開燈。秀芬穿著一條他從沒見過的舊旗袍,站在昏暗的燈光裏,臉上化著很濃的妝,就像一個私娼低著腦袋站在馬路邊。她的胳肢窩裏還夾著一個花布的坤包。

仲良什麽話都沒說,只是看著她。秀芬同樣不說話,低頭進了廚房,洗了很久才出來。她始終沒有看仲良一眼,上了床就像睡著了。

第二天,秀芬一睜眼就見仲良坐在床頭。他顯然一夜未眠,此時正笨拙地把一支拆開的手槍拼裝起來。

馬牌櫓子?這是高級貨。仲良一直到把槍安裝完畢,推上子彈,才看著秀芬說,你藏得真好,我翻遍了廚房才找到它。

秀芬一把奪過槍,下床去了廚房。她的聲音從廚房裏傳出來,你要遲到了。

仲良坐在床沿沒動,低著腦袋看著自己的兩條大腿。

上班去吧。秀芬從廚房裏出來,拿過那頂黃色的帽子遞到他手裏。

仲良擡頭看著她,說,你總該說點什麽吧。

沒什麽好說的。秀芬嘆了口氣後,頓了頓,說,出去買張報紙你就知道了。

報紙上標題最醒目的新聞是發生在昨夜的槍擊案,死者系蘇皖來滬的茶葉商人,地點在四馬路上的一家酒樓門前。

仲良一甩手把那張報紙扔在周三面前,直視著他。周三拿著報紙看了好一會兒,擡起頭來問,什麽茶葉商人?周三笑著說,胡說八道。

她到底是什麽人?

漢奸。周三指著報紙上的照片,說,這還用說嗎?

我說的是秀芬。仲良一把將報紙捋在地上,說,是你把她帶進我家的。

周三又笑了,說,她是你女人。

仲良慢慢地坐下,盯著他伸出四個指頭,說,四年了,我跟了你四年,你就不能對我說一句實話?

周三卻站了起來,板著臉說,那你就該明白,不該你知道的,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但仲良還是知道了,就在這天的晚飯過後。秀芬沒像往常那樣忙著起身收拾碗筷,她坐在桌子的一端,看著仲良,緩緩地說她是抗日除奸隊的隊員,昨天晚上她與同志們用三顆子彈除掉了一個蘇北新四軍的叛徒,那人先是被重慶方面收買,現在又想去投靠南京。他像條狗一樣死在街上。秀芬面無表情地說,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仲良一句話都不說,他只是看著秀芬擱在桌上的那雙手。

這是個特殊的夜晚,兩年來秀芬第一次在床上主動貼著他,並伸手撫摸他。仲良卻沒有一點反應,他的雙手始終枕在腦後,一動不動地瞪著漆黑的床頂。

秀芬嘆了口氣,抽回手,同時也縮回身體。她在黑暗中說,我不該讓你知道這些,我違反了組織原則。

仲良隔了很久才說,我是在想,有一天你會不會朝我開槍?

會的。秀芬毫不猶豫地說,如果你出賣組織的話。

這年入秋後的一個深夜,周三戴著一頂氈帽離開郵政所的門房後再也沒有回來。於是,傳言接踵而至。有人說他買彩票發了財,回老家當地主去了。也有人說他是誘拐了一個小妓女,臨走前還把老相好的細軟席卷一空。不過,大部分郵差都認為他是死了,而且是死在哪個妓女的床上,讓人連夜扔進了黃浦江裏。這樣的事情在上海灘時有發生。仲良卻一下想起了慘死的父親。他顧不上那些要送的信,蹬著自行車就回到家裏,一進門對秀芬說,我們得走,去你老家住幾天。

秀芬停下手裏的針線,問他出什麽事了?仲良說周三失蹤了。說完,他打開櫃子動手收拾兩個人的衣物。秀芬坐著沒動,說,沒有接到指令,你哪兒都不能去。

他要是被捕了呢?

被捕不等於叛變,他要是叛變,你也已經走不了了。秀芬說著站起身來,把仲良拿出來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回櫃子裏,然後轉身對他說,如果真的被捕,他會給你留下暗號的。

他要是來不及留呢?

秀芬起身,拉起他的一只胳膊,一直把他拉到門邊,說,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繼續送你的信去。

仲良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神在很多時候讓仲良覺得她根本就不像個女人。

三天後的傍晚,潘先生在一家旅館的房間裏約見了仲良。一見面,潘先生並沒有提周三,而是掏出一份簡報讓他先看看。簡報上的消息都是外國的,英、美與荷蘭殖民地政府都宣布了禁止向日本運輸戰略物資,特別是鋼材與石油;羅斯福總統也在美國下令,讓艦隊進駐珍珠港……潘先生耐心地等他一字一句都看完了,才說,從現在起,你接替老周的工作,你的代號叫鯰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