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夕照茱萸(五) 我們雖然不曾做夫妻,……

齊淮陽仍在班列之外,索性走到鄧瑛面前,背金台而立,低頭道:“今日準你金台自辯,不得妄言。”

鄧瑛垂頭道:“是,我明白。”

齊淮陽輕嗽了一聲,清正嗓音問道:“假詔何時所寫。”

鄧瑛擡起頭,平聲道:“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初三,當日太醫院院使張文同為陛下施針,陛下腿腹痙攣,氣息不平,院使遂將脈案呈送中宮,亥時,院使再度為陛下施針,其間陛下神智暫清,但並無任何言語,亦未親視當日內閣所呈送的票擬,所以那一日的票擬,為司禮監代筆披紅。《起居注》上所記,至此都是真的。”

“之後呢。”

齊淮陽翻開卷宗,“《起居注》所記,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初四,陛下起臥自如,東立於禦案,欽定詔文。”

鄧瑛應道:“此段為假,乃司禮監授意所改。”

“一派胡言!”

“何掌印。”

楊倫正聲喝道:“他還沒說完。”

說完對鄧瑛道:“鄧廠臣接著說。”

鄧瑛應了一聲:“是。”續道:“自入秋起,陛下的身子每況愈下,內閣幾度交章,奏請立定儲君,陛下都未曾批復,至陛下駕崩時止,陛下亦從未就立儲一事垂詢內閣。六宮侍疾被禁之後,皇長子殿下亦因過受罰,不得再近養心殿,內閣閣臣無詔不得入,殿內近內侍疾者,唯中宮與司禮監而已,因此……”

他朝何怡賢望去,“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初,我與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合謀,假撰遺詔,私蓋禦印,舉皇次子易玨為嗣皇帝。”

眾臣嘩然。

楊倫不得已揚聲道:“請各位大人勿躁 。”

左督禦史面向何怡賢,怒目喝道:“偽造遺詔,實屬禍亂國本,毀先帝一世聖名,此等大罪之人,有何資格立於今殿之下。”

他說完出班伏身,額頭重磕於地,“臣,奏請將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及鄧瑛一眾閹黨,一並除職下獄,交三司查辦,厘清其滔天大罪,慰先帝之靈。”

何怡賢道:“一面之詞,眾位大人便要違逆先帝遺詔,殺我等泄多年私恨?究竟是誰在禍亂國本根基,兩宮娘娘自有明斷。”

他說著朝前走了一步,望向鄧瑛道:“此人與承乾宮掌事宮女楊婉來往甚密,卻假立遺詔,擁皇次子為嗣君,各位大人,此人此舉,可堪自恰?他為何要自認死罪?”

“是。”

鄧瑛應了一聲,將原本按在地上的雙手擡了起來,他直起背,跪立起身,身上的刑具隨著這他的動作伶仃作響。他沒有看何怡賢,反而是朝太和殿上望去,平聲道:“我為何要自認死罪。”

這一句話說完,眾臣的嘩然之聲卻逐漸落了下去。

此話聽起來似乎是一句自問,但又似一句刺向無名之地的反問。

金台下面,以楊倫為首的內閣眾臣沉默地立於東面,司禮監的眾人則惶恐地瑟縮於西面,立場分明,彼此之間的征伐一觸即發。而在這兩方之間只有一個人。此時此地,他無法堂堂正正地站立,但他面上卻至始至終,看不見一絲悲色。

誰將他逼迫至於此?

金台下無人能回答。

而那一句刺向無人之地的反問,此時卻似乎化作了一只寒箭,冷冷地逼近百官的脊梁骨。

左督禦史看向鄧瑛,猶豫了一陣,終是開口問道:“司禮監所問,你如何自辯。”

鄧瑛頷首笑了笑,重新伏下身,“自認有罪,其余不辯。”

“你……”

“其心當萬誅!”

何怡賢頓足顫聲,“你其心當萬誅,陛下明明有遺詔傳世,你卻妄圖蓋陛下聖意,至其遺志不達,鄧瑛啊鄧瑛……”

何怡賢擡手朝後指去,“陛下大殮未完,其魂……尤在啊!你這等惡奴,合該被碎屍萬斷!”

“何怡賢!”

楊倫直呼其名,上前道:“有什麽話,在三司堂上去說。內閣即日起,會依制代先帝重擬遺詔,你們司禮監呈遞的假詔依律封廢。”

何怡賢擡頭道:“何人敢封廢先帝遺詔!”

他說完轉身向太和殿跪下,高聲道:“老奴請將東廠提督太監鄧瑛解送詔獄,交北鎮撫司,問其誣蔑先帝,禍亂朝綱,危傷國本之重罪!”

話音剛落,楊倫亦撩袍在鄧瑛身旁跪下,擡聲道:“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拒不封廢偽詔,無視百官,咆哮金台,臣奏請當庭杖責!”

兩方的奏請同時傳進了太和殿,金台下無人敢再出聲。

文臣與宦官之間的傾軋由來已久,但由於先帝在位時,對何怡賢百般寵信,致使桐嘉一案,慘死八十余人,至此之後,內閣與司禮監之間雖時有齟齬,暗流之下波濤萬丈,但卻從未將爭鬥擺上明面,今日是第一次,楊倫當眾奏請庭杖司禮監掌印。奏請傳入以後,太和殿內遲遲不見尚儀局女官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