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月泉星河(八) 楊鄧二人。

九月初,貞寧帝病篤的陰影垂落九重宮門,京城內的各部科衙門,安排了值守,很多司堂的官員吃住都圈在了衙門裏。楊倫已有半月不曾回家,一身官服早就穿臭了,蕭雯帶著家人去衙門給他送衣物,看著他憔悴的面容,不忍道:“連生辰都沒在家中過,今日包來這些糕點都是新做的,好歹讓看我看著用些吧。”

楊倫斥道:“你還有眼力麽,哪戶敢在這日子裏做生辰。”

蕭雯被訓斥後也沒有說什麽,低頭垂淚。

楊倫有些後悔,放軟聲音道:“我也沒你什麽,怎就哭了。”

蕭雯道:“家裏母親也就這幾日了,叨叨念念著你們三個兄妹,如今,娘娘囚在蕉園裏,婉兒在宮中,你也回不來,就我一個人在母親跟前,盡管十分小心地伺候,但終究不是她心裏掛念的人,我看著母親日夜不安,心裏……”

她擡首抹了一把眼淚,“心裏就不好受,不是故意要在你面前露悲。”

楊倫聽她說完這一番話,五味雜陳,礙於在外,不能流露情緒,只得平聲道:“辛勞你了。”

蕭雯擡起頭,“做媳婦何敢說辛勞,你在外面做老爺做得比我辛苦,我在內看著也險,我知道我不該問,可是大人啊,如今這京城究竟是個什麽樣子,昨兒宋家的夫人披頭散發地跟著他夫君一道被鎮撫司拿了,一群家人,在道旁栓著,一個個豬狗不如,我原本是去找她家夫人說話的,見著這場景,免不了問了一句,險被鎮撫司的人一道拿住,好在他們指揮使適時來了,過問了一句,才將我放了,我真是嚇破膽了,大人啊我怕您也有事,您得了空,還是回家陪我與母親住幾日吧。”

她雖在忍淚,但越說越哽咽。

人在衙門,楊倫也不好說體己話,只能軟下來寬慰她道:“我沒什麽事,很是平安,你這幾日沒什麽大事就不要走動了,安心在家守著母親。”

“是,我再不敢問了。”

蕭雯應著對楊倫蹲了蹲身,“宋家……是因妄議立儲被抓的,你……”

“說了不要多想,你婦道人家,切記此事休問。”

“是……”

蕭雯不敢再問,趕忙回身擦幹了眼淚,又叮囑了幾句飲食起居的話,方帶著家裏人辭去。

楊倫打發走了蕭雯,正要往部衙裏走,忽聽身後有人喚他的官位。

“楊侍郎。”

楊倫站住腳步,回身一看,見張洛勒韁立於馬上。

楊倫撩袍下階,在張洛馬下彎腰深揖一禮。

張洛放下馬韁,低頭道:“侍郎大人何意。”

楊倫直身道:“謝張副使釋我內子。”

張洛翻身下馬,“不必,原是誤抓。”

他說完朝楊倫走近一步,“我今日有一事相問。”

“請講。”

張洛負手道:“此事我鎮撫司不準備插手,所以我也不便過問刑部。”

楊倫聽到此處,反問道:“你想問刑部緝查曹真人一事。”

“是。”

張洛應聲續道:“刑部為何要在此時緝查青天觀的人。”

楊倫沉默了一陣,“張副使,若是兩衙之間訊問,還請正訪刑部。”

“不是訊問。”

張洛擡起頭,“是我一人私問,前一次議立儲,陛下處死了黃然,囚禁了皇長子,這一回議立儲君,雖是情勢必然,但內閣還沒有交章,司禮監就已經奏請陛下,著我鎮撫司搜拿京中私議立儲的官員,刑部在這個時候,緝查青天觀的曹真人,身為北鎮撫司指揮使,我有責暗查,刑部此舉有沒有脅迫君父之意。”

楊倫轉身走下階,“你按律裁刑,當無疑慮,何必私問於我?”

張洛看著楊倫的眼睛,沉聲道:“恐有誤傷,我夙夜不眠。”

楊倫一怔,隨即拱手道:

“得張副使此話,我心定何止萬分,我楊倫以家族運勢為誓,內閣此舉絕無脅迫君父之意,張副使大可暗查,如實回奏即可。”

張洛道:“既如此,我即令鎮撫司下查。”

說完縱身躍上馬背,抑住馬蹄對楊倫道:“楊侍郎,仕途至此你有沒有疑過。”

楊倫擡頭道:“有,但至今尚不思身退。”

“為何。”

“因為不想輸於同窗。”

張洛垂下頭,“你當鄧瑛是仕途中人?”

楊倫沉默了一陣,反問道:“張副使,你因何而疑。”

張洛喉結一動,直聲應楊倫道:“因楊鄧二人。”

他說完這五個字,即於馬上拱手,“告辭。”

說罷揚鞭打馬,絕塵而去。

戶部衙前草木青黃,石階從濕滑。

楊倫撩袍朝門內走,思及“楊鄧二人”,又看了一眼蕭雯送來的衣物,覺得頗有些意味。

無論朝局多復雜,衣服總要換,飯總要吃。

楊婉大多時候都像蕭雯一樣,盯著鄧瑛那方陋室裏的吃喝,關注他貼身的衣物和鞋襪,但她行為背後的意義,又與蕭雯不一樣,她並不是沉溺於日常的生活細節,她在飲食起居在之中滲透著鄧瑛與楊倫都無法說明白,卻可以自然感知到的人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