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山月浮屠(四) 弄得跟回門一樣。……

楊婉一直站在門外聽二人的對談。

鄧瑛講到了《貞觀政要》第五卷 當中的《仁惻》篇。談及貞觀七年,唐太宗不避辰日哀悼襄州都督張公謹,以及貞觀十五年,唐太宗下詔安撫病卒的故事。易瑯安靜地聽鄧瑛說話,偶爾詢問。

鄧瑛走出書房的時候,天幕陰沉,承乾宮已燈火通明。

楊婉站在階下等他,抱著手臂沖他笑了笑,“你真厲害。”

鄧瑛仍然有一些行走不穩,踏階時不得不扶著門廊柱。

楊婉伸手給鄧瑛借力,一面替他看著腳下的台階,輕聲續道:“我自愧不如。”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笑了笑,“聽說你要買清波館。”

“覃聞德跟你說的嗎?”

“嗯,為什麽要買?”

楊婉擡起頭:“因為那是大明喉舌。雖然它強極便易折,但我很喜歡。”

大明喉舌。

鄧瑛第一次聽人用“喉舌”二字來形容天下流行的文章,很生動。但是過於貼切,令人有了畫面感之後,反顯得殘忍。

“買下了還要經營,錢夠嗎”

“不夠問你要也沒用啊。”

她說完挽住鄧瑛的手臂,“錢是姐姐和易瑯的,我借來用,日後要還,你這個東廠的廠督就幫我護著它。讓它賺錢。”

鄧瑛笑著點頭,應了一聲“好。”

二人在宮道上走,鄧瑛重傷剛愈,一步一步走得都有些吃力。

楊婉邊走邊擡頭看天上的月亮,忽然說道:“這個月月底,你帶我出宮吧。”

鄧瑛道:“你想去哪兒。”

“想帶你回家吃飯。”

鄧瑛站住腳步,欲言又止。

楊婉回過頭,“你怕楊子兮嗎?”

“是。”

鄧瑛順著楊婉的目光朝宮墻上看去,“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要親自審我了。”

“為何。”

“明年杭州要試行賦稅新政,杭州遺留的學田,戶部已經開始清算了。”

楊婉捏了捏手指,“你要如何應對。”

鄧瑛搖了搖頭,“一旦滁山書院和湖澹書院被查,司禮監會保我。”

楊婉聽後卻蹙緊了眉,他轉身面對著鄧瑛:“司禮監若要保你,彈劾你的人會怎麽樣。”

鄧瑛沉默不語。

楊婉望著鄧瑛道:“你要保他們。”

鄧瑛擡起手撫上楊婉的臉頰,“婉婉,等我的傷再好一點,好到能久坐的時候,我跟你回家吃飯。”

楊婉低下頭,臉上的皮膚在鄧瑛的手掌中摩挲。

“你還很痛嗎?”

鄧瑛撫摸著楊婉的眼角,搖了搖頭“結痂很久了,你給我的藥都很好。”

——

結痂之後掉痂,然後消腫,鄧瑛的這一場傷病持續到了貞寧十三年的深冬。

在這期間,易瑯願意留鄧瑛在自己的書房,偶爾也準許站不住的鄧瑛在他面前坐一會兒。

從十二月初起,翰林院推舉了一位老翰林汪臨江充仁皇子師,帶著易瑯從頭開始精辨《貞觀政要》,易瑯受講回來以後,習慣與鄧瑛一道溫故。

鄧瑛在的時候,楊婉很少進去,即便進去也只是給兩人送些飲食。

有一回,她煮了面給這兩個人,鄧瑛不能在易瑯面前吃,便端著面坐在門廊下面吃。

為了不沾染湯水,他小心地挽掖袖口,在寒夜裏露出一截手臂,一口一口地,吃得慢而認真。

書房內的易瑯偶爾會擡頭看鄧瑛一眼,卻也不說什麽。

楊婉獨自站在側窗下,看著這兩個在她面前各自沉默吃面的人,雖在冷窗下,心裏卻實有些暖意。

性純如雪,不聞遠香,鄧瑛是一個需要私近之後,才能洞悉真心的人。

楊婉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萬物獻祭般的殘美,像極了物哀美學的內核。

冬日卷簾,眼前大雪滿地,知道不久之後便會化為泥濘,但仍然感動於它耗盡自身,獻於眼前的這片純凈。他沒有遠香,在漆黑的夜裏不為人知,只有提燈卷簾,才能得幸邂逅。

“萬物謙卑無邪。所以寺內壽太郎寫才會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吧。’”

(感謝兩位讀者的糾正,此處最初版本寫此句出自太宰治有誤)

楊婉在筆記上寫下了這一段話。

那一日,易瑯賞賜了鄧瑛一件冬衣。

月白色的綾段夾不知名的獸絨,楊婉記得,那是鄧瑛唯一的一件亮色衣袍。

鄧瑛穿著這件冬衣,帶楊婉出宮。

那日是臘月二十四日,民間祭灶神,各處高門都掛上了接福的紅袋,用來接“飛貼”。

廣濟寺門前在架熬山燈,燈高十二丈,上懸金玉彩燈足足有百余盞。楊婉邊走邊擡頭看那架了一大半的燈架,“我看宮中也在架鰲山燈,最高的那一個比這個還要高。”

鄧瑛點頭,“今年宮內一共架了八盞,你看到的那盞最大在太和殿,是杭州的幾個官員送來的。廣濟寺門前的這一盞也是內廷制的,從除夕起,一共燃八日,供百姓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