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天翠如翡(六) 我想買一處外宅。……

鄧瑛從司禮監回到護城河旁的直房,正午的太陽照得人眼迷,河邊的大片的片的柳影在幹白的地面上摩挲著。李魚將好要出去,看見鄧瑛回來又退回來道:“陳掌印給了我一些去火的茶,我也不知是什麽,也給你泡了一壺,放你房裏了。”

鄧瑛看他綁著袖子,腳上的鞋子也換成了布鞋,不禁問道

“你去什麽地方?”

李魚翻了個白眼,“你這幾日怕是真的散神了,連日今日是六月六,翻經節都忘了。”

“哦……”

鄧瑛摁了摁自己的眉心,“我是有些晃神。”

李魚道:“以前翻經節,尚儀局和漢,番兩個經廠曬伏曬不過來的時候,都是從內廷六宮裏抽那些伺候娘娘們的宮人去幫襯。而且那些人也樂意。今年六宮是暫時抽不出人了,只能從外四門和內四門上調人,我原本不想去的,可我幹爹說,明日宮裏要處死人,翻經是功德,做得好了能回向,我想……給鄧秉筆回一些。”

他說完又問道:“對了,你這麽早回來,不去東緝事廠嗎?明日就要……”

他說道此處喉嚨哽了一下,最後沒說下去。

“我回來睡一會兒。”

“哦,也是。”

李魚面上悻悻地,提了提肩上松垮下來的綁帶,“你歇吧,我去經廠了。”

走了幾步又回頭道:“要不要……我也替你回個向。”

鄧瑛搖頭笑了笑,“回給我怕白費了,替你姐姐回吧。”

“哦,行。”

李魚走後,鄧瑛走回居室內洗了一把臉,脫掉宮服掛在木施上,他沒有立即躺下,而是屈膝靠在榻上重看楊倫寫的《清田策》。

雖然南方實際上的清田進程比楊倫預計要慢,但是看楊倫遞回來的奏折,鄧瑛發覺湖北一代已經快被楊倫翻出底子了。再南下,即要入江浙。

浙江和湖北的情況不大一樣。

湖北雖然有荊國公這樣的國親在,但這些人只是場面嚇人,實際上是沒有實在官權的太平富貴門戶。

浙江的則更為復雜。

何怡賢雖然不是浙江人,但時任浙江巡撫的陸通,當年入仕的時候,被白煥等人鄙棄人品和學識,一怒之下,走了何怡賢的門路。沒想到還真的走通了,後來一路官運亨通,成了要害之地的封疆大吏。

而楊家自己的根基雖然在浙江,但楊家的老爺子一直在觀裏修煉,早就不理家務了,由著幾個不讀書的紈絝子弟,仗著楊倫在內閣的地位,和官門做棉布生意。楊倫離得遠,一年到頭過問不到幾次,家業之下,到底有沒有吊詭的隱田,楊倫自己也不知道。

他要動其余人的吊詭田(1),便要先辦自己家。

這已經很難了,再加上有地方大吏的掣肘,稍不留意連性命都有可能被坑害掉。

鄧瑛記得,五月底的時候,南方曾傳來一個消息,說楊倫在南下浙江的船上失足落水,後因驚風,病了一場。後來楊倫親自上書皇帝,說只是謠傳。

對楊倫而言,清田是一鼓作氣的事,再二衰,三而竭。

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因病被調回京。但他未必不知道,此次落水是有人刻意謀害,就像鄧瑛和楊婉皆深知,鶴居案背後的人,也像何怡賢一樣,盯緊了這一本就要到底的《清田策》。楊倫不會對這些人留余地,他的道理是光明正大的,放在司法道上,也絕對說得通。

大明百年,無數年輕幹凈的文人,像楊倫一樣,前赴後繼地做著政治清明的虛夢。

可那終究是虛夢。

不挨上那麽一刀,鉆入泥淖裏,如何知道明暗之間的灰浪有多麽洶,翻天不過在君父的一念之間。

鄧瑛閉上眼睛,這幾日他的確有些累,夏日炎熱,又少睡眠,陡然松弛下來,眼皮竟沉得厲害。他放下書,抱著胳膊在床上側躺下來。

天氣太熱,鄧瑛不願意蓋被,甚至還留著窗。

水波的影子清淩淩地印在窗扇上。

鄧瑛不自覺地蜷起雙腿,褲腿與床上的褥子摩擦,半卷到了膝蓋上。腳腕上的陳傷曝露在窗風裏,微微有些痛,但他實在困乏,也不想動了。

——

這一覺是無夢的,醒來的時候,日已西照。

鄧瑛低頭,見自己的腳腕上松松地裹著一張絹子,他忙坐起身將它摘下來。

絲綢質地,暗繡芙蓉,帶著淡淡的女香,一看就知道是誰來了。

鄧瑛穿鞋剛要下地,便見楊婉端著兩碗面狼狽地跑進來,跺下碗後,急忙忙將兩只手捏到了耳垂上,“燙死我了燙死我了。”

鄧瑛見此,顧不上穿鞋,赤腳走到楊婉身邊 ,“我看看。”

楊婉呲著牙道:“沒有燙著。”

一邊說一邊攤開手,“看看,就有點紅了。”

說完又低下頭看著鄧瑛踩在地上的腳,“你就這樣踩地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