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

刀光一閃而過, 在那已經沒有生氣的身軀上劃下一道長長的口子。

江晏遲身姿挺拔如料峭冬末寂靜屹立的山巒,青色凋敝,分外肅殺。

劍尖滴落半點鮮血。

殷紅的血色裏,印著蘇明鞍死灰一般的眼神。

他和眼前這位小皇帝都很清楚。

在這一場消耗了太多人命的拉鋸消磨裏, 終究沒有一個是人是贏家。

江晏遲沒有直接殺了蘇明鞍, 可沒幾日便傳來蘇太傅病重難醫的消息。趙靈瞿的死亡掐滅了蘇明鞍心底最後一絲火光。

病來如山倒。

他恍然間夢見二十多年前,北境冰原荒漠上, 被流放的那位落魄皇子年輕氣盛, 手持著長刀在那被凍得堅硬如鐵的黃土磚上刻上整個大魏的輪廓。

他說,你信不信,總有一天, 我會讓大魏變成這樣。

一邊說,一邊拿著刀往外延伸, 將邊境線條延展開。

又說, 如果我有機會當皇帝, 我一定, 一定能做到。

蘇明鞍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時候想起了那時候一塊麻布寒風裏立身如松的少年。

“那如果你不能當皇帝呢。”

少年從喉嚨口輕嗤一聲:“我能當。”

“你身後沒有靠山,如今太子如日中天, 你更是被削了兵權流放到這苦寒之地。要如何……”

“上京城, 我會回去。”

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灑在他身上,“我會在史冊上留下濃墨重彩的筆, 我要讓大魏人看看著遼闊的冰原,無垠的沙漠,高聳入雲的峰巒。我會是——成為萬古垂青,被千秋萬代永遠記住的皇帝。”

那個時候,宣和帝才十六歲。

誰能想到,便是這樣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在後來一手釀造驚駭世人的永安之亂。

徹底毀滅月氏,也攪亂大魏內部皇權,致使羌族損失大半土地,也使得北匈分裂成十三部落,自此開始無休止的內鬥。

他聰明嗎。

聰明。

他做到了。

他讓將大魏的國土延伸到前所未有的遙遠土地上。

可是代價,太大了。

多少人的命運從此改變,多少人的痛苦代代糾纏。

景和二年初春。四朝太傅蘇明鞍病重,景和帝前去探望。彌留之際,只見那皇帝在蘇明鞍耳畔不知說了一句什麽,叫他瞬間又嘔出一口血來。

頃刻間斷了氣。

綠柳抽芽,老樁生蘖。

又是一年春盛,繁花新開。

皇陵中,新後的新墳外已長出郁郁蔥蔥的新草,開出點點如繁星的白花。

這是許純牧第九次看他。他牽著那一匹跟隨他十來年的戰馬,一身素白麻衣,將一壺清茶祭於墓前。

“原來,你是我哥哥。”

他黯然地垂下眼,伸手拂去石碑上些許塵土,“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我竟然。

對你。

指甲劃過石碑,擦出一道白痕。

“我對那些事情沒有記憶。我對沈家,也一無所知……你的一生都被仇恨所毀,而我卻在北境,以許家人的身份無憂無慮地活著。對不起,哥。我現在終於明白了,爺爺為什麽讓我一生不入上京,為什麽要給長兄侯位,卻將三十萬軍權交到我手裏。為什麽上一世你分明沒見過我,卻肯為我頂罪而死。為什麽這一世你作惡多端,卻獨獨對我溫柔……”

許純牧取下腰上系的酒袋,咕咚咚猛地大飲幾口。

辛辣入喉,卻像一把冰碴,將五臟六腑凍住。

秀美的眼角沾上些濕潤。

“楚歇。”

“如果那一場大火裏,被許家抱走的是你,被蘇明鞍撿走的是我。”

那濕氣漸漸凝結成一處,惹人鼻頭發酸。

“會不會你這輩子,就能開心一些。”

醉熏的感覺漫上頭頂。許純牧垂下頭來,傷懷地再喝兩口,從未哭過的他此刻卻又兩顆清淚留下。

“為什麽被蘇明鞍撿走的,偏偏是身體孱弱的你。他不知道你根本活不久嗎,為什麽,還要這樣將你養大……那個時候你只是個五歲的孩子,而我剛出生……我們做錯什麽了,為什麽兩輩子了,只能活成這個模樣。為什麽得救的永遠只有我……”

“為什麽重來一次,你的人生,還是沒有任何希望。”

一陣暖風吹來,拂落他下顎處的一滴淚水。

像是一只溫暖的手為他拭淚。

日落西山,他起身牽馬。

“哥,我要回北境了,這一次,是來跟你告別的。你給我的信,我看明白了。我會戍守北境千裏,還大魏真正的國泰民安。長明軍存在一日,必不再教北匈騎兵,踏入我大魏國境一步。”

翻身上馬,回顧再看一眼,“明年冬天,我再來看你。”

揚鞭而去,路塵飛揚。

***

這是沈楚第三次來陳醫生這裏看診。

回到現世半個月。

沈楚卻打心眼裏覺得,比他在大魏十幾年還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