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空殼

寒風似冰刃般刀刀入骨,身上的骨肉沒有一個地方是完好的。

這痛楚,像是有一把冰冷的刀,一寸一寸,沿著肌膚紋理劃開你的皮肉,再層層深入,敲骨剝髓。

但厲扶仞卻半分面色都不曾改變,只沉默挪動著自己的腳步。

甚至不知道究竟是為了奪得夏月麻黃,還是為了懲罰自己,又或者兩者兼有。

他四肢冷硬似鐵,便是指尖動一下都費勁,然而滿腦子想的卻都是少年面色蒼白的痛苦模樣。

他當然知道萬年寒氣不斷的折磨著少年,卻不清楚竟痛苦到如此地步,簡直……

簡直生不如死。

厲扶仞的面色於是愈發難看,像是失去了生機般,蒙上了一層灰白色的霧氣,頹廢而又無力。

倘若沒有遇見他,冰窖裏沒有救下他,少年本可以不用吃這樣的苦頭的。

光是從分離那夜,少年的嘴中,厲扶仞都能猜想的出來,那個被鳳瑄稱之為“師父”的,定是極其寵愛的將小少年捧在掌心裏,便是半分委屈都不會讓他受。

直到……

直到遇到他,短短一年間,少年吃盡了苦楚。

少年為他受盡了萬年寒氣的折磨,眼下這些寒氣又算的上什麽?

厲扶仞無比好笑的想,他折磨了白樂榮千年,其實最該受折磨、最該死的人,是他自己不是嗎?

這千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懺悔,每分每秒,腦海中閃過的都是不同的殘忍死法——他的光消失了,他沒有一刻不想馬上隨著光一起消失。

聽說神仙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於是他努力飛升;聽聞魔界有令人起死回生的禁術,於是他殺了上一任魔神,傷痕累累的爬上了最頂端的位置。

萬人之上,本是從前的而他最想要的東西,而如今卻也不過是個無用的虛名罷了。

不,倒也還是有點用,他找到了禁術,能召喚死者散落在三界中的殘魂,再以魂養魂,假以時日,便有機會重塑死者神魂,起死回生。

他於是終日守在陣法周圍,日夜以己身神魂相供。

可鳳瑄的殘魂實在是太過虛弱了,就如同暴風中殘存的一盞枯燈,搖搖欲睡更逢狂風暴雨。

哪怕厲扶仞日夜相守,時刻以神魂相護,枯燈還是有燃盡的那天。

守了將近千年,厲扶仞終究還是沒能守住鳳瑄的最後一絲殘魂。

千年相護的代價,是厲扶仞的軀殼敗絮其內,他體內的神魂,已然比此前鳳瑄的殘魂好不到哪裏去。

沒有人知道,他的身體其實已經成了一具空殼。

身體開始逐漸敗露,最先藏不住的,是雙目。他那能令無論仙魔都聞風喪膽,不敢直視的雙瞳,已然虛弱到半點刺眼的陽光都不能相見,否則如同烈火灼目之痛,且逐漸看不清少年的模樣。

到了現在,他幾乎已經全然喪失了六感。

厲扶仞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好在他萬般有幸,還能在臨死之前,再見到少年。

他欠鳳瑄的已經太多太多,不知該如何償還。知曉鳳瑄要尋聖物後,他便尋盡了四海八荒,只為博鳳瑄一笑。

唯有這個時候,厲扶仞才能少年的驚喜和笑意中得到微薄的安慰之意。

他想,這也是他最後能為少年做的事情了。

於是厲扶仞的腳步越發堅定,便是再苦再難,就算是爬,他也要將夏月麻黃采回去,為了再看最後一眼他的小神仙的笑容。

埋骨之原自然不可能這樣簡單,見寒風似乎對此人半點影響都沒用,那隱藏在冰雪深處的怨氣熙熙攘攘爭先恐後的朝著厲扶仞而去。

空曠的雪地上,忽然開始出現一道道虛幻的聲音。

先是一對行為舉止密切的男女,面容已經看不大清楚了,大咧咧的朝著厲扶仞走來,女子破口大罵:

“我當初就不該生下你這個喪門星!”

“要不是你招來了那群妖怪,全村的人又怎麽會死?”

厲扶仞看都不看一眼。

很快換成一個老頭:

“你走!你快走!離的我遠遠的,不要再來禍害我了!”

緊接著又變成笑聲一群,無數個黑影圍著他指指點點:

“你們看,狗,狗來了哈哈哈!”

“和這種人一個宗門,真他媽晦氣!”

“像你這種人啊,活著也是個禍害,怎麽還不去死啊……”

“廢物。”

“煞星。”

“孽畜。”

……

這些聲音好似從四面八方來,又魔咒般纏繞在厲扶仞身上,惡毒的話語無孔不入,一眨眼,整個世界都好像被黑影占據,謾罵聲不絕於耳,

然而厲扶仞卻只是微垂著頭,腳下的步伐卻絲毫不受影響,任由這些叫罵聲不斷的重復。

“喪門星!”

“跟著他的人,沒一個好下場!”

……

厲扶仞堅定的腳步兀的一愣,整個人好似被戳中了般,眼中難得流露出一絲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