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賦格

某個年輕評委在席上對他做出了暫停的手勢, 祝微星看見了,卻沒有停下。

三歲那年,他第一次走進琴室, 聽海先生給他介紹:“明玥, 以後, 你就在這裏和師姐師弟一起練琴。”

十歲那年,他第一次離開琴室,因為手抖得握不住琴弓,走時被洪籽薰一把抱進懷裏, 笑著拍背:“明玥,不怕的, 動完手術就會好, 我們都在這裏等你。”

十二歲那年,他隔著電腦看屏幕裏的琴室,聽宣瑯高興地祝賀:“手術那麽成功, 五年觀察期一過,明玥,你就能回來。”

十七歲那年,他沒來得及走進琴室,卻先踏上了去往別市的飛機。洪籽薰嫉妒地給他打電話:“憑什麽你回來的第一份作業竟然是出去玩?先生也太偏心了!”

十八歲那年, 他終於回到了琴室,回來……卻是為了告別。

從來沒見過這麽無視評委的選手, 席上有人明顯不快,指著一邊的工作人員, 示意他們上台處理。

那天, 他在那把彈了十五年的琴前坐了三個小時,才有勇氣再次擡起僵硬的手落於鍵上。

他彈得磕磕絆絆慘不忍睹, 甚至引來琴室一位陌生客人的不滿。那男生走到他面前,質問他彈得是什麽鬼東西。

他很認真地回答對方:我在彈貝多芬。

男生不能理解,怎麽會那麽難聽。

他說:因為我永遠彈不好貝多芬。

男生走後,又有人坐到他身邊。待他回神才發現,對方也在演奏貝多芬,貝多芬的《月光》。

是洪籽薰。

工作人員一臉為難地被喚上台,正欲將祝微星制止,一人在遠處讓他站住,是大牛評委之一的董樹聲。

他望著師姐微笑的側臉,聽她溫柔地喚自己名字:“明玥……”

她驕傲自負,對很多人都控不住脾氣,可對自己,永遠溫柔,永遠疼惜。

她說:“明玥,你記不記得先生說過,有些曲子我們彈不了,不是因為我們糟糕,是因為我們的人生經歷還沒有到。”

“你那麽冷靜,我那麽感性,你彈不了貝多芬,我彈不了巴赫。”

“彈不了並不是壞事,我倒寧願一輩子都彈不了。如果哪天我們能彈了,或許是因為我們變得不再像自己了。”

“別說放棄,明玥,你不是放棄,你那麽愛琴,那麽愛這裏,音樂就是你的世界,你不會舍得放棄的。我們只當暫時做個告別,做個調整,對不對?”

“不如我們定個約定,我在這裏送你一首貝多芬,如果有天你決定回來,如果有天我們能再見……哪怕時隔十年二十年。明玥,你還我一曲巴赫,好不好?”

董樹聲震愕地看著面前的男生。

若硬要在西方音樂史中分個上下階層,皇冠是莫紮特,權杖是貝多芬,而王座就是巴赫。

巴赫,極致華麗的古典主義巴洛克復調,又有著極致工整的平衡規律性內核。巴赫的音樂,是藝術,是科學。其中尤以十二平均律寫成的《賦格》為其作品的精髓之一,它是音樂裏的數學,數學裏的音樂,常與簡單的前奏曲一起出現。它好聽有節奏,卻是很多鋼琴專業人的噩夢。復雜的對位法公式讓人抓不到聲部抓不到音符,左右手練起來能在琴上打結沖突,巴不得四台鋼琴一起奏,而一旦中段停下,又會忘了要怎麽繼續。

死記硬背熟能生巧或許能讓你在琴前顯得遊刃有余,卻難免因它的工整聽起來毫無感情,像台機器。可當你代入太多個人色彩,又仿佛會將他拉下神壇,破壞樂曲的美感,顯得世俗輕浮。不能輕不能重,難掌握難表達,這讓巴赫必定出現在大型鋼琴比賽的指定曲中,卻往往消失在自選曲裏。他是一個鋼琴演奏者的基礎,是高度,樂手無不敬畏,可相比其他大熱音樂家,又沒多少人自認能在舞台上完全有資格掌握他。

然這些問題台上的男生都沒有,他的曲調克制,沉穩,嚴謹,小處唯美規整,大處溫柔沉靜,每一個音符都有著精雕細琢的厚重美麗。

其他評委一開始還不能理解董樹聲為何叫停,可聽著聽著,又像明白了什麽,紛紛陷入沉默。

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大學男生,琴聲裏為何會有閱盡千帆的淡泊冷靜,也有看淡生死的高貴神性。

神性,就是神性,巴赫音樂的精神所在,碰撞人性,超脫軀殼的靈魂共鳴。多少音樂家都奏不出的感情,竟然在這個男生手下聽見了?

他身著修身的黑色禮服,沒做太多的妝發打理,也沒許多鋼琴家過於豐富的肢體表情,可挺拔的身型,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儀態,賞心悅目之余,連人都一道融入曲中,成了一景。

直到音樂止歇,評委才發現他已奏完。《賦格》很短,兩三分鐘一曲,而那男生竟連彈三首,他自己不停,竟無人再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