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蠱毒(三)

君子如玉。

明月如弓。

灼紅的衣衫之下,是本該永遠寧折不彎的傲骨。

仿佛有驟雨將至,天色忽而暗了下來。最初星星點點的水滴逐漸變得細密,連成線、連成網,將天地都拼接成為一體。

身側有一汪清澈的溪泉潺潺蕩漾流過,泛著晃晃悠悠的光波。雨點墜在那裏,起先還是輕淺克制的漣漪,再到後來,就是宣示主權的波瀾。

泉中的遊魚也因此驚慌失措地躲了起來,甩著尾巴倏而沉入了水底。

藤蔓間鋪天蓋地的疾風誓要將一切都盡數摧毀,周遭的花瓣也跟著零落遍野,淒淒慘慘地滾落在泥濘之中,無端給大地打上了三分春意連綿的烙印。

一株藤蔓中的海棠在狂風暴雨中搖搖晃晃,戰栗不止,好似想要示弱,亦或是想要臣服,但無論如何都逃不過風雨的沖擊,每每躲避開來,復又很快瑟縮著重重跌落回原處。

那些經年被妥帖保管與深深埋藏的情意,那些從來沒有見過天日的脆弱與衷腸,如今被也被暴雨沖刷出鮮明的輪廓,再仔細看來,每條脈絡其實都早已有跡可循。

清冷的檀香氣息混合著特殊的蜜意,朝顏懷舟撲面而來,他唯一所能夠回應的,就是把那枚剔透溫潤的良玉緊緊禁錮在手中。

不管是賜予和償還都似乎來得太遲了,又似乎剛剛好。

這一刻,他大概已經等了一生……那麽長。

天際黑雲滾滾,肆虐地揳裹著數道幾乎掙紮不出聲來的悶雷,聽起來竟像是壓抑的嗚咽,不斷在耳邊響起,再慢慢悄無聲息地泯滅。

世間最美好的也景致莫過於此。將天地都傾覆,攬日月都入懷。

大雨愈發滂沱,擊砸在原本冷硬的巖石上,終於激出了一聲地裂山崩般的電閃雷鳴。所有的虧欠不甘與是非對錯,都在烈烈而過的風聲中化為一片虛影。

海棠初綻,浮香暗湧。

聽瀾低啜,逍遙縱橫。

———千回百轉,繾綣滿樹落英。

……

到了最後,不知是睡過去的,還是昏過去的,從渾噩中蘇醒的時候鐘淩滿身疲憊,只覺得每寸骨骼和每條經脈都散架般的劇痛。

疼痛的感覺他早就已經習慣了。修行數載,上過火海亦下過刀山,究竟吃過多少苦,流過多少血,受過多少傷,連他自己也數不清了。

哪怕是劍鋒利刃穿身而過,抑或是料峭霜雪剜骨鉆心,他連眉頭都不會動上一下,更沒有人曾聽他喊過一句疼。

他向來是不出聲的。

可是這次不一樣。

炙火焚盡理智歸位之時,耳邊呼嘯的風聲都悄然散去,身側又重新回歸了一片寂靜。但眼前滿目荒唐的狼藉和遍地的淒慘落花,無不提醒著他究竟跨過了怎樣不堪啟齒的邊界。

雖然不久前的意識不甚清明,但記憶卻並不曾缺失分毫。鐘淩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都做了些什麽。

他自問謹慎克己,冷靜自持,說是淡漠也好說是隱忍也罷,總歸從來沒有讓自己落入過這樣猝不及防且無處遁形的境地。

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回憶簡直讓他愧悔交加,無地自容。

他實在無顏再面對顏懷舟了,卻又不知該做些什麽才能彌補,只匆忙撿起一地零落的衣衫,想趁他睡著先把衣服穿好。

“哪去?”

顏懷舟慵懶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他睡得並不沉,鐘淩一動,他便醒了,此時略略伸出手臂,將鐘淩整個人又重新圈回來困進懷裏。

鐘淩只來得及胡亂裹了一件外衣,在他懷中垂著頭掙動了一下,散落的烏發遮住了半張微微泛白的側臉,顏懷舟看不清他是怎樣的表情。

過了半晌,他小聲道:“你放開。”

顏懷舟不以為意,反而將雙臂收得更緊了。

“始亂終棄可不是君子所為。阿淩,你需得對我負責。”

鐘淩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算了,含含糊糊道:“誰要對你負責。”

顏懷舟大言不慚道:“方才是誰一直抱著我又哭又求,還跟我說‘哥哥,輕一點’的,誰就要對我負責。”

他……他竟然還敢將這些亂七八糟的話講給他聽!

鐘淩臊得面頰通紅,頭腦發昏,兀自嘴硬道:“我沒有說。”

顏懷舟懲罰般在他頸間撫弄了一把:“怎麽,那麽快就忘了?”

鐘淩被他這一觸引得打個哆嗦,努力板起臉道:“你別碰我。”

只是這命令中氣不足,氣勢也未免太弱,竟像是在欲拒還迎一般。

“我偏要碰。”

顏懷舟翻了個身,與鐘淩額頭相抵,彎起一雙桃花眼望著他。

“阿淩,你不覺得現在再說這些,未免太晚了嗎?”

“有這個功夫你還不如好好想一想,是現在殺了我滅口呢,還是幹脆就此從了我?”

見鐘淩咬著唇不答話,他忍著笑,極力向他推銷自己:“我會是一個好道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