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林玉嬋過去從未聽蘇敏官提起過這個地方。想來她遇到他的時候, 這園子早就被肢解殆盡,拆料變賣,不復往日風光。況且以他的性子, 也不會對此處念念不忘。

她輕輕搖他手臂, 小聲征求意見:“買幾張票呀?”

這裏是私人博物館, 正價票四十塊一個人。她以前嫌貴,從沒去過。

不過這次肯定不能再錯過。他若不願, 就算了。

蘇敏官極輕微地冷笑一下, 攬過她肩膀。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去瞧瞧那戲台子保存得怎麽樣。”

她抿嘴一笑,告訴售票處:“一張學生, 一張成人。”

六十塊巨款, 可得玩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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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蘇敏官所說,這博物館的占地, 只是當初蘇家花園很小的一部分。但林玉嬋放眼一望, 只見碧水環流, 花木扶疏,竟然一眼看不到頭。

戲台臨水, 水中遍植荷花, 樓台橋亭含蓄蘊藉, 一磚一石無不精美。荔枝樹掩映著有江南風韻的假山山石, 淡粉色的白薇遮天蔽日,嫣紅的琴葉櫻點綴著青石墻壁。園裏回廊曲徑的洞壁中, 依稀可見無數名家石刻。

正是炎熱季節, 荷花池裏霧氣蒸騰。池塘上方迷朦清麗,蜻蜓蝴蝶翻飛, 宛若海市蜃樓。

林玉嬋輕聲嘆。就算沒有博物館,僅僅是欣賞花園, 這票價也真是很值。

即便只是一個小小的角落,也能看出當年蘇家那盛客如雲、富貴逼人的狀態——不僅富貴,更有銀錢買不來的雅致。相比之下,她去過的富麗堂皇的齊府花園,簡直被襯成了鄉村土豪別墅。

如今是鬧中取靜的鬧市景點,而在百余年前,此處四周多是農田流水,在繡樓上一眼能望到沙面島,一排村野風光,卻又大隱於市,當真是風水寶地。

她忍不住問:“你以前住在哪間屋?這裏還有嗎?”

蘇敏官微笑不言,和她扣著十指,慢慢帶她穿過四面相連的回廊。目光低垂流淌,仿佛在撿拾散落在青磚地上的舊歲時光。

“家裏養著個頂尖的戲班子,逢年過節會在這裏開台。有時候來了貴客,皇商、洋商等人,也會連著唱一整天。”他眼望那戲樓,低聲說,“那是我最喜歡的日子,因為可以放一天假,不用讀書。大人點的戲,咿咿呀呀很冗長,我不是很能聽懂,於是就趁亂溜去花園。那時候廣東人務實,院子裏不植奇花異草,都是荔枝、芭蕉、黃皮、柑橘、蜜柚、龍眼……不論什麽季節都結著各種果子。平時家裏不讓多吃生果,怕寒涼,我便在那裏吃到醉,睡在墻邊那個小花龕旁邊。第二天照例一頓打。但想起那一肚子生果,又很開心。”

林玉嬋拉他坐在石凳上,包裏翻出驅蚊花露水,仔細給他抹在手臂和小腿,又給自己塗。兩人頓時都帶上了同款冰蓮香味。

她笑道:“你偷果的時候,肯定忘記熏蚊子吧?”

“可不是,”蘇敏官嘆口氣,“第二天身上已經被蚊子叮腫了,又痛又癢,挨打的時候簡直要死人。”

她心疼,問:“經常挨打?”

“也沒有。”蘇敏官微笑,“我很機靈的,又不是每次都被抓。”

他指著另一個方向回廊盡頭的圍墻,告訴她:“老爺一心想讓我讀書考功名,沒有特意培養我做買賣。我讀書無聊時便藏去那面墻。墻外原是漱珠湧,常有人沿橋叫賣河鮮,紫蟹紅蝦白鱔都有。我靠在墻根,聽他們一文一文的還價,那是我最早接觸的生意人。冬至時候,漱珠橋旁有人賣魚生,即撈、即放血、即切片。我隔墻跟他們講價,講好佐料,用繩子拴著裝銅板的布袋丟過墻。不一刻,就有人將魚生包好,混著蒜片、姜絲、蔥白、香茅草,亂七八糟丟回來……嘖,比飯桌上擺好盤的‘菊花膾’妙得多,也不知為什麽……唉,我連那切魚的人都沒見過。”

林玉嬋靠在他懷裏,被他說得都餓了。

他在這種大觀園似的豪宅裏度過童年,記憶最深刻的,不是吃過的山珍海味,不是房裏那些價值連城的用具器皿,不是任何膏梁錦繡的細節,反而是每個孩子都經歷的,最尋常不過的童年野趣。

所以……在失去那潑天富貴的時候,他也不像大人似的落差巨大。很快就能拍拍傷口,重新站起來。

她入迷地問:“後來呢?”

蘇敏官安靜地笑一笑:“後來有一日,我睡覺貪涼,鬧了肚子。奶娘怕擔責,攛掇我告訴大夫,是因為吃到了不新鮮的魚。我那時懵懂,又病得難受,便照說了。後來我在墻邊,聽到那小販被官兵抓走,從此那墻下日夜寂靜,再沒聽到過他的聲音。”

林玉嬋默然,轉頭看那面爬著花藤的圍墻。

不問了。再講下去,也只有各種大戶人家的不堪事。

忽然,蘇敏官余光瞟到什麽,站起身,匆匆穿過一道月亮門,看著空地上一座連綿大屋,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