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小洋樓裏空氣凝滯。林玉嬋艱難地跟大佬打太極。

徐潤和鄭觀應,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一個笑面虎一個不高興,一唱一和一捧一踩, 主旨不外乎一個:林夫人, 大妹子?當初寶順跟您簽的那個提前供貨合約, 可不可以反悔啊?

“純甫去蘇州上任了?可惜可惜,沒機會給他踐行。當年我倆同在寶順當跑樓, 又是同鄉, 處得可好了。後來他創辦博雅,我還參加了開業剪彩呢。”徐潤笑眉笑眼, 先述說了八百字革命家史, 然後殷勤地給這個容閎的接班小妹妹倒茶,“如果他還在, 這合約他估計會給一筆勾銷的。畢竟如今花衣市價……呵呵……當初誰也沒想到哇……如今庫存積壓得太多, 你看, 我已經三天沒睡覺了……”

鄭觀應坐在一旁不說話,只用牙簽挑話梅, 冷不丁來一句:“賺這個錢, 真好意思。”

徐潤變了臉色:“小鄭, 怎麽說話呢?——妹子別介意哈, 他被洋老板訓了好幾天了,心情不太好。當然我們不會讓你把四萬四千兩都原封歸還, 那樣不是成了無賴了?我們付違約金, 兩成,三成, 可以談。但是要寶順七便士一磅買花衣,這傳出去是全上海的笑柄, 你想沒想過,別人會怎麽看你博雅公司?以後還敢跟你們合作嗎?哎,要是我在,當初肯定會勸著……”

上次林玉嬋和蘇敏官乘坐露娜自津回滬,徐潤幫兩人要了個專屬艙房,免了林玉嬋在三等艙被人圍觀調戲、跟群羊為伍過夜的狼狽。徐潤自覺與她有人情,因此說話也很自來熟,林玉嬋真快招架不住。

說到後來,讓她覺得自己是處心積慮割人韭菜的大奸商,寶順洋行的職員們全因她扣了今年花紅,說不定薪水都不能足額領。大家上有老下有小,可怎麽活呀!

林玉嬋打定主意,以不變應萬變,實在不行就裝聾。反正錢在匯豐,只要這兩位不給她下迷魂藥,她今天就屁股生根,不離開這沙發了!

別人怎麽看她她不管。她可是嚴格遵守契約,一點花招沒玩。如果跟寶順毀約,誰的名聲更受損還說不定呢。

“當初簽合約的時候,是顛地大班和敏官。現在要改合約,起碼也要他倆重新談吧?”她眨眨眼,欠身裝傻,“雖然說這單子是敏官自己的主意,我沒怎麽管;但我如今是敏官東家,找我也沒錯。但顛地大班是挪不開這個步子還是怎麽的……”

徐潤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之色。洋人怎麽可能屈尊拜訪中國商戶呢?

林玉嬋心中略略閃念,從徐潤眼睛裏,猜到他的一丟丟弱點。

他再精明,再親和,再左右逢源,再斂財有術……在洋人眼裏,也不過是個跑腿的。

林玉嬋想了想,又說:“他派你倆來,談得成,他少虧幾萬兩;談不成,全是你倆的錯。寶順這幾年在中國人手裏賺了多少錢你們也清楚,他總不能贏了通吃,輸了賴賬吧?你們也是受雇於人,虧這一筆不丟人的。”

徐潤:“……這是怎麽話說的,妹子行行好,你火眼金睛,你運籌帷幄,你知道花衣會滯銷,你總得給同胞一個活路呀!俗話說得好,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明知“花衣滯銷”她大概率是蒙對的,此時也不能提運氣,耐心把她誇成女中諸葛;明知她在挑撥自己和老板的關系,可也不能說穿,只能連朝鄭觀應使眼色,讓他扮黑臉。

鄭觀應卻不理會,反倒站起來,背著手,觀摩貨架上的茶葉去了。

徐潤:“小鄭!”

鄭觀應忽然沒頭沒尾來一句:“茶葉不跌價。”

林玉嬋馬上接話:“對呀,寶順洋行那麽多業務,總不能樣樣都賺錢吧?今年的茶葉起碼能盈利,棉花上虧點算啥呀?咱們廣東人還講,甘蔗無兩頭甜,食得鹹魚抵得渴,要是顛地大班因為這點虧損就把你們架火上烤,那也太不地道啦。”

又挑撥!

徐潤賠笑,正要說什麽,鄭觀應忽然甩著袖子回來,一張心力交瘁的蒼白面孔上,露出一絲怒意。

“給洋人打工,讓人呼來喝去,賺幾個錢有什麽意思。要是這次再扣花紅,我就不幹了。徐兄,你呢?”

徐潤和林玉嬋齊齊目瞪口呆。

林玉嬋回憶一下,她認識鄭觀應以來,這是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鄭觀應看著她,仍舊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討打神情,一字一字問她:“明年,什麽賺錢,有高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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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懂得變通的怡和,內訌連綿的寶順,沙遜洋行的策略是死撐著——熬過棉價的谷底,說不定過幾個月,就能柳暗花明呢!

沙遜大班大概忙著清理一地雞毛,再也沒邀請林玉嬋打過台球。

不過林玉嬋也留了心眼,這段時間極少單獨出門,更是少去花衣市場,免得碰見熟人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