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這馬屁她拍得毫無心理壓力。在這短暫的半個鐘頭裏, 林玉嬋漸漸意識到自己的思維局限。1864年的慈禧,和後來電影電視劇裏刻畫的那個愚昧惡毒、一手遮天的老太太,其實有很大差別。

她也剛剛三十歲, 膝下僅一雉子。剛剛奪權成功, 可謂主幼國疑, 並非大權獨握的“老佛爺”。她根基不穩,需要倚賴尚且在世的東太後慈安, 還有諸多宗室皇親攝政王, 因此不得不做出謙卑和善、任用賢能的姿態,方能順利臨朝稱制。

她沒受過系統正規的教育, 被時勢推到帝國最高統治者的位置, 幽居深宮大內,未曾目睹西洋堅船利炮之聲威, 卻依然能在保守氛圍濃厚的滿清臣僚的包圍之中, 支持推行舉國辦洋務, 給這個奄奄一息的國家注入了一絲絲朝氣,並且為後來的民國, 打下了最初的工業基礎。

僅以這些功績而論, 這是個很偉大的女人。

至於後來的挪用軍費修園子、絞殺維新派、和全世界宣戰什麽的……

人是會變的。手握權力之人尤甚。也許慈禧永遠未能真正理解“西化”的意義。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鞏固權力。現下洋務能幫她, 她推洋務;等到幾十年後, 她覺得義和團能幫她,她就轉換陣營, 捧義和團……

至少在現在, 她的利益,和諸多洋務派官員的利益, 是一致的。

和那個出身廣州、定居上海、用盡奇策巧計,用西方的技術和經驗發展民族工商業的小寡婦蘇林氏, 也是一致的。

慈禧和女商人這一問一答,屏風後頭幾個老頭聽得清清楚楚,每個人的表情都五光十色。都是一輩子官場混過的人精,能聽不出慈禧的弦外之音?

裕盛欲言又止。旁邊幾個人朝他使眼色,意思是一個小小民女而已,太後跟她閑話,不必當真。

慈禧怕拍手,讓人將茶點蛋糕收走。

“不錯。一個女流之輩,能做出恁大家業,我看了很是歡喜。幹脆,那個容閎不是在海外買機器麽,買來之後,需要什麽翻譯啊保養啊零件兒的,既然他說你懂,那就都交給你好了。我看這丫頭還算規矩省事,肯定不會搞什麽小動作……嗯,也有敕封了,說不去不給朝廷丟面兒。”

林玉嬋只覺得心頭一個泡泡越吹越大,帶著她飛上天,又好像從天而降一場沙塵暴,把她整個人埋在一片溫暖的光明中。

“不敢!肯定不會!”她叫道,“我可以!”

有慈禧這一句話,博雅以後就是洋務運動官方供應商之一了!

慈禧朝她頷首,嘴角扯出一個少見的鼓勵的微笑。

屏風後,裕盛忍無可忍,帶著幾個老頭站了起來。

“太後,”裕盛的兩腮憤怒地鼓起來,“將朝廷要務交給一個無知無識的婦人,您真要這麽做嗎?”

慈禧:“剛才裕大人不是說,機器廠之事為益甚微麽?我尋思著,也不值得動用什麽國之棟梁吧?”

裕盛:“……”

慈禧把大學士懟得啞口無言,露出滿意的笑意。

“喲,該泡指甲啦。”

幾個宮女端來一個漆木盒子,一盆芳香藥水,跪下磕頭,然後卸掉太後的金鑲玉嵌玳瑁護甲套,把那精心保養的兩寸長指甲捧在手裏,用盒子裏的工具細細修理保養。

另一宮女奉上水煙。慈禧吸了一口,向後一仰。

太後開始閑適做美甲,那意思明顯是,你們都閉嘴吧,我要休息了。

後頭幾個腦袋冒煙的老夫子原地轉圈,氣得臉脹通紅。

文祥和幾個洋務派倒是都偷樂,悄悄打量外頭林玉嬋,竊竊私語。

慈禧讓林玉嬋近看:“西洋人用甲油麽?有好的,也給宮裏送點。”

林玉嬋應了,看著屏風後頭裕盛那炸毛又不敢發作的一張臉,又微覺不安。

她猶豫片刻,沒出聲。太後沒讓她退下,她不能走。

慈禧今天跟她一唱一和,把那幾個死硬頑固老頭狠狠打壓了一下,爽是爽到了,現在可有點飄了。

最好文祥文大人趕緊出面,轉移一下話題,把她給弄出去……

忽然,嘩啦一聲,裕盛終於忍無可忍,推開椅子,大步走出屏風。林玉嬋來不及站起,他的靴子從眼前踏過,撩她一臉沙。

“太後,”裕盛忍無可忍,躬身奏道,“太後近來聽政勞累,有些事宜三思而後行。這麽多事——雖然都是小事,但也不能一股腦的交給一個女流!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果您執意要辦,那也請在朝臣中擇能者辦之,而不是……”

他惡狠狠地瞪了一下那個攪混水的小寡婦。姿色尚可,眼中烏溜溜透著精明,確實能哄得不少有識之士聽她差遣。還那麽大野心,還要攬生意,還想左右逢源,還自鳴得意地拋頭露面,跟著朝廷辦洋務……

跟當今太後一個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