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林玉嬋才不理會這激將法, 系上挎包,懶懶地說:“不會跳舞。沒興趣。”

洋人籌辦的社交酒會,一般沒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女人什麽事兒。有時候會象征性地邀請幾個中國官員, 表明自己華夷親善、融入本地的意願;但多半不會出現中國女眷。

就算她是個受邀參加的例外, 到時混在一群高貴的“人上人”裏, 承受他們那東方獵奇主義的好奇目光,想想也很沒勁。

她唯一一次誤入的洋人舞會, 被赫德拉著跳了兩支舞, 感到周圍紳士太太看她的眼神——怎麽說呢,友好的贊賞的居多, 但那種凝視的味道很明顯, 就像在暖房裏看到一只會說人話的珍稀小孔雀。

換作一個出身開明家庭的大清姑娘,被驟然拉入這種熱鬧的、高規格的場合, 扛過了最初的羞怯, 也許會覺得受寵若驚, 甚至若她有強烈的自尊心,也許會格外表現一下, 以提升華人在洋人眼中的形象。

但林玉嬋沒這個自我表現的積極性。還是讓洋人們自己玩吧。

所以早些時候, 赫德也提到請她去酒會, 她猶豫沒應。

維克多只道她是害羞, 連忙說:“今天不一樣,你可不是唯一的中國姑娘!——常勝軍官馬戛爾尼先生, 他的新婚太太是個可愛之極的湖北女孩, 今日的酒會就在他家舉辦,就是為了向社交界介紹這位中國太太的!如果有別的中國姑娘參加, 相信馬戛爾尼太太會很高興……”

這下林玉嬋驚訝:“真的?不是港澳華裔、南洋華裔……是個本土的中國姑娘?”

維克多得意地點頭。

這還真挺新鮮。林玉嬋想,難怪赫德一看到自己就提邀請, 想必也是知道,酒會上有和她同文同種的中國女子,有的可聊。

如果忽略跟某些鼻孔朝天的洋人打交道的不愉快,今日這個酒會,大概會聚集不少大腕官商,且男女混雜,(按中國標準)禮數隨意。不論是探聽市場動向還是打探海關最新政策,都是個難得的機會。

如果她還能和那位馬戛爾尼太太搭上話……

她眼中出現一道光明錢景,把心裏的小天平悄悄撥動了一下。

林玉嬋笑著站起身。

“真巧,赫德先生也邀請我去呢,你晚了一步。”

維克多氣得攥了雙拳。上司截胡,他只能忍著。

“那,林姑娘,”他眉毛耷拉著,眼中楚楚可憐,“還有兩個鐘頭。我去陪你置辦身衣裳?你這種風塵仆仆的旅人裝扮肯定不適合跳舞……”

“哎呀,說的是。多謝提醒。”林玉嬋笑盈盈接話,“這種事我男朋友最在行。我找他去準沒錯。”

維克多:“……”

剛覺得跟姑娘聊天漸入佳境,冷不丁被她甩一臉狗糧,大鼻子都氣歪了。

“不行不行,”他趕緊作關心狀,跑到她面前,“中國男人心眼很小的,你那個陰險狡詐的野蠻船商尤甚。千萬不能讓他知道你和外國人喝酒跳舞,否則他一定會打你的!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悄悄瞞著他去,就說有事絆住了。林小姐還沒有結婚,去哪兒社交是你的自由,沒必要向無親無故的男人報備……我可以找幾個中國下屬替你圓謊……”

“維克多,你真體貼。”林玉嬋朝他燦爛微笑,“我不打算瞞著他。如果我的男友真的因此而打我,我相信你會替我討回公道,把他痛揍一番的,對吧?”

維克多一怔,一瞬間,腦海裏閃過幾個亂七八糟的詞組:“強龍不壓地頭蛇”、“套麻袋”、“悶棍”、“黑手黨”……

於是,俊俏的臉上現出些微的猶豫和退縮。

林玉嬋聳聳肩,繞過這個大話連篇的繡花架子,大步踏出順豐茶廠大門。

剛戴好帽子,冷不丁身邊人影一閃,一只有力的手挽住了她,霸道地拉到一旁。

林玉嬋嚇得差點摔跤,掙一下,擡頭,擦掉一腦門子冷汗。

“你、你來多久了……”

蘇敏官繃著臉,然而繃不住眼中不斷擴大的笑意:“某些人拿著我的銀子四處瞎逛,請神棍裝神弄鬼,還要瞞著我跟洋人喝酒跳舞,我是來把你捉拿歸案的。”

看來神棍盡忠職守,話是傳到了。

林玉嬋輕輕掐他手掌,故作不滿,大大方方往茶廠廠房裏一甩眼色:“不進去幫我揍人?”

“嘖,太慫,師出無名。”

兩人一起嘲笑維克多。

廠房外還是洋人的地盤。蘇敏官步伐輕緩,光明正大地攬著年輕姑娘的腰,低頭和她喁喁私語,誰愛看誰看。

他忽然低聲問:“Paramour,是什麽意思?”

林玉嬋止住腳步,臉頰微熱,“嗯……”

是“男朋友”。

方才跟維克多扯淡的時候,她提到“我男友”,用的就是這個詞。

在十九世紀的英語裏,還沒有boyfriend/girlfriend的說法。相應的詞組意思十分純潔,boy friend指哥們,girl friend指閨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