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露娜順利通過三道關卡。一路上還有十幾艘民船伴行。湘軍軍紀還算嚴明, 並沒有放肆吃拿卡要。畢竟攻城立功才是緊要之事。在戰爭中掠奪財富,比從幾艘民用船只上搜刮那塊兒八毛,要爽利得多。

此外, 沿岸還駐紮著掛著彩旗的外國兵團。那是受清政府雇傭的“常勝軍”, 裏面匯集了西洋人在遠東的各路亡命之徒。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前來遠東冒險的投機客, 毫無道德和忠誠可言,行事反復無常, 有些腳踏太平軍和清軍的兩條船, 誰得勢就投奔誰。他們拿著高額軍餉,用西式兵法和火`槍火炮訓練兵勇, 每破一處城, 都會在清軍的默許下大肆劫掠。

常勝軍軍營正在操練,見中國民船經過, 耀武揚威地轟了一炮, 以彰顯自己的存在。炮彈入水, 讓露娜顛簸了好幾分鐘。外國兵勇在岸上拍手大笑。

磨磨蹭蹭到了傍晚。戰區輪船不允許夜航,露娜拋錨在燕子磯渡口下。

二十余年前, 第一次鴉片戰爭之際, 英軍進入長江, 攻南京時便從燕子磯登陸, 修了大碼頭;此後這裏便能泊輪船。

冬季正值枯水,江灘上蘆葦參差, 背靠巨巖。巖壁上驚濤拍石, 灌出無數小洞。

滾滾江流,夕霞赤壁, 船上的三教九流們就著這“江寧四十八景”之“燕磯夕照”,各自吃飯過夜。

船工們悄悄關上各處通道門。

唐廷樞的艙內亮著燈。他在抓緊時間修改另外幾份價格聯盟合約;史密斯照例跟中國乘客鬧矛盾, 指示他的黑女奴“聖誕”教訓了三四個跟他搶長椅的;船副江高升大口吃著船工廚房裏送來的熱湯面,覺得這面條的味道和以往不太一樣,好像……更好吃了。

“新來的廚子有一手啊。”他想。

蘇敏官穿一身得體的赭色皮襖,送走最後一個來搜查的湘軍營官,不忘往對方手裏塞點銀元,塞條卷煙,指著那燕子磯巖壁,笑問:“排哥,這些洞裏可不會藏賊吧?”

那營官收起銀幣,摸著卷煙,甚喜。他們這些當小兵的,不像曾大帥那樣,坐在營裏還有歌舞節目解悶。無非是夜夜枕戈待旦,需要這東西提神。

“怎麽會。”營官笑答,“這些洞哪兒都不通的。頂多有漁民去避避雨。你放心啦。”

他摩挲著卷煙,忽然發現,煙紙上繪著幾點骰子花樣,乍一看像是從什麽博`彩字書上撕下來的。

然而在哥老會的成員眼裏,這些點數的排列方式,明明白白表示“拜碼頭”。

湘軍中哥老會成員眾多,跟兩廣天地會只能算一丁點兒的沾親帶故。不過,都是出門在外討生活的,也沒有利益沖突,行個方便,惠而不費。

那哥老會營官點燃卷煙,幾口抽幹凈,踱著方步下了船,吩咐左右:“沒問題了。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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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磯巖壁上有一洞,和江水相通,古來是漁民的避難處。洞內有水道,曲曲折折,意外和蘆葦蕩中一道廢棄堤壩相接。由堤壩缺口處鳧水而行,進入一道前明時期的廢崗哨,再走一段新挖出的地道,就能直達太平軍的壕溝外圍。

這段路走起來很艱難,鳧水時至少要屏一分鐘的氣。能堅持下來的人少之又少。就算能僥幸走通,也只能跳進滾滾長江,活路渺茫。

湘軍也就對此放任不管,往洞口填幾堆碎石完事。

畢竟,行軍打仗就像下圍棋一樣,總要留幾口“氣”。

偶爾,城內守軍沉不住氣,從那些薄弱的口子裏“突圍”而出。由於軍不成陣,每次都被湘軍像捏螞蟻一樣,利落地堵回去。

………………

咕咚,咕咚。此時,那些碎石被人靜悄悄搬開,推入長江。

巖洞下,幾艘小舢板被波濤帶動,劇烈搖晃。

洪春魁已經剃了個光頭,嘴裏咬著一把小刀,朝蘇敏官躬身拜揖。

“春魁去了。四更之前,帶人回來。”

蘇敏官淡淡道:“只帶三十個。體重不到八十斤的算半人。多一斤重量,我叫人撤舢板。”

洪春魁再不言語,靈活攀上巖壁。

透亮的圓月逐走身邊的雲,把江面上的燈火襯得微弱。湘軍的夜巡戰船,在九洑洲大營左近徘徊。

水月皓白,澄江如練,不舍晝夜地吞沒著渺茫的生死和亙古的時光。

普通乘客都在熟睡。林玉嬋縮在小小的艙室裏,鼻子貼著狹窄的舷窗玻璃,緊張地注視著江水流動。

蘇敏官不讓她出門,給她分派一個可有可無的任務:觀察南側有無可疑船只通過。艙室墻角橫貫一道鐵管,必要時可以敲擊報警。

但湘軍這邊已經打點完畢,沒人會在一艘民用輪船上多耗費時間。

於是她只能無聊地守著。

三更時分,巖壁上現出微弱火光,一閃一滅。

幾個羸弱的身影出現在巖壁洞口,拉下繩索,慌慌張張跳上小舢板。隨後又是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