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林玉嬋壓根沒理會這暗示。連月來的超負荷運轉, 給她身上繃了一根緊緊的弦,把她拴在數字和錢鈔的迷宮裏。

她還沒能徹底轉換心態,風花雪月更是無從談起。

“手續都辦好了?客運船票賣出去多少?”她忽然想起來關心一句, 不過關心的是船, “這一趟不是賠本賺吆喝吧?”

蘇敏官輕輕瞪她一眼。她絲毫沒覺出他的怨氣, 大眼睛裏盛滿真誠,看著他。

她今日穿著半新的藕色衣衫, 特意熨過, 平平展展,像一只無辜的小蝴蝶, 在他眼中晃來晃去。

蘇敏官沒脾氣。

只能帶著她往回溜達, 語氣淡淡的自豪,答道:“船票早售罄啦。畢竟上海華人蒸汽客輪首航, 票價又比洋人輪船公司低, 大家都來搶新鮮。聽說還有黃牛炒票的。早知如此, 我當初讓人把座位裝得擠一些了。”

他說完,側首, 看到身邊人又忍不住笑意, 嘴角用力抿著, 好像聽到很好玩的事一樣。

他忍不住想, 黃牛炒票而已,有那麽滑稽嗎?

又囑咐:“我不在的時候……”

“有會務找石鵬。有生意找當班夥計。”林玉嬋嫌他啰嗦, 截斷他的話, “不用每次都……”

說話時腳底下沒看路,被他一把推進岸邊小屋。

屋裏全是檢修船舶的工具, 水腥味濃郁,幾乎沒處下腳。即刻被他狠狠抱住, 雙腳幾乎離地。

她胡亂攀著一把木船槳,臉紅抱怨:“幹什麽呀。”

“我要出門一個月。”蘇敏官終於厭煩了旁敲側擊,壓著情緒,輕輕咬著牙,提醒她,“你一個月見不到我。”

這沒心沒肺的家夥,沒事人似的,問一句答一句,一點沒有依依惜別的覺悟。蘇敏官覺得她出了這個門,下一刻就得跑回棉花田。

說好的“多情自古傷離別”,說好的“女之耽兮不可脫也”,那些詩詞都是誰瞎編的?

就現在,她還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笑道:“知道啦,一路平安。”

蘇敏官只能再細致地提醒一下:“會不會想我?”

她笑著搖頭,嘴硬不答。

懷表滴答響。蘇敏官知道時間不多。真的該回去收拾了。

他忍不住,手把手教她正確答案:“說‘想’。”

“……”

依舊是調皮的笑。

蘇敏官只好先表誠意,低聲說:“我會很想你。”

她點點頭。

“我會帶著你的小裙子,抱著睡覺。”

她終於有點臉紅,輕聲回敬:“我要抱著寶順洋行的支票睡。”

他又氣又笑,無可奈何,退一步,說:“明天來送我。你答應過的。”

林玉嬋故意跟他杠:“我好忙的。趁著現在棉花價格還高著,我得趕快再加工一些……”

“這些可以交給手下。”蘇敏官不由分說,扳正她肩膀,蠻橫注視那雙慧黠的大眼睛,“我明天一早就要見到你。”

林玉嬋故意為難,眨眨眼,模仿他那無利不起早的語氣,問:“那你給我什麽好處呀?”

這姑娘學他也學得不像,東施效顰,一點也沒有財迷心竅的覺悟。

蘇敏官彬彬有禮朝她拱手,回敬:

“等你來了,再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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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日,虹口義興二號碼頭,蒸汽客輪“嬋娟號”噴著黑煙,整裝待發。

空地上照例放了一堆鞭炮,不少友商和社會名流都到場恭賀。小販推著車,吆喝著茶葉蛋餛飩包子,穿梭在人群之中。

怡和洋行上海總買辦唐廷樞,三十多歲,瘦削精幹,穿著紡綢細緞長衫,披著貂毛鬥篷,胸前掛著粗粗的金表鏈,在一群仆人簇擁下,微笑著朝《北華捷報》記者展示他的頭等艙船票。

“支持國民航運,支持國民航運啦!”唐廷樞有點近視眼,看不清周圍誰是誰,於是團團拱手,熟練地說著廣味官話,“我來替你們檢驗一下,中國人的輪船到底安全不安全!哈哈哈!”

當然,他也不是坐船度假的。怡和洋行有意在中國內地開疆拓土,正需派人熟悉長江沿岸市場。坐誰的船不是坐,挑一艘中國人自己的船,也算是響應朝廷洋務運動號召,做個忠君愛國的姿態。

唐廷樞忽然看到眼前來了一人,伸頭觀察片刻,才認出來,笑著招呼:“敏官!早晨!食咗飯未呀?”

蘇敏官信步走來,拱手微笑:“唐先生,有心。”

當初掛靠怡和洋行的船舶免□□就是托唐廷樞弄的,當然也讓後者小撈一筆。兩個又都是廣東人,在異鄉上海,結成了深厚的商業友誼。

唐廷樞誇了幾句輪船,又低聲說:“生意做那麽大,考慮回怡和做買辦麽?我給你作保,不虧待你!”

蘇敏官配合地表示受寵若驚,笑道:“那我這許多船怎麽辦?”

唐廷樞大驚小怪咋舌,再低聲說:“怡和收購呀!你給個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