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暖閣裏, 老鴇花媽媽坐立不安。

上次出台還是二十年前,業務能力早荒廢了,曲兒也不敢唱, 詩也謅不出, 櫃子裏堆的樂器全都忘了怎麽彈, 腦海裏能記起的段子都是道光年間的餿貨,只能賠笑。

笑容有點咧太大, 金牙反光, 閃了自己的眼,臉上又掉幾撮粉。

只能招呼:“少爺小姐, 喝茶喝茶。”

沒辦法, 人家茶圍賞錢已出了,按規矩不能往外趕;她剛流露出婉拒的意思, 人家小少爺反客為主, 翻出櫃台裏面的“店規”, 那上面明晃晃的一條:拒出堂者,罰。

花媽媽哭笑不得:“那是針對姑娘們的規矩, 不包括奴家……”

“這上頭沒寫。”

花媽媽真快哭了。店規上是沒寫適用人群, 可別人也不會沒事叫她一個老太太出台呀!

這小少爺看著年輕, 容色孤傲, 不像是風月常客;可說話間卻有不容置疑的權威,語調雖柔和, 卻無端顯得迫人。

他身邊的姑娘呢, 女扮男裝,一身長衫極其利落。雖是平民打扮, 但耳珠上的玉葫蘆耳墜忘記摘掉,明顯不是凡品。

她開始還有點羞澀, 幾句話說過,也泰然自若,帶著專注和警惕的神色,好像帶著什麽任務似的。

而且偶爾還伸手摸腰間,姿態十分可疑。

老鴇也有識人眼光,本能覺得,這種人不能得罪。

只好硬著頭皮,去房裏補了個妝,用香粉把臉上褶子填平些,又往兩太陽穴貼了粘力極強的膏藥,把松垮垮的皮膚拉緊些。但這樣一來,眉毛就成了淩厲斜飛的怪樣,趕緊剃掉,畫出彎彎新月。最後,戴上華麗珠箍,遮住膏藥,完美。

花媽媽自覺年輕二十歲,眼力見兒也回來,看到爐子上水滾了,連忙泡茶伺候。

蘇敏官接過花媽媽遞的茶杯,低頭看到那握杯的手指,上頭留著一寸長的指甲,皺了眉,茶杯推回去,叮的一聲放回桌上。

花媽媽心裏無端一顫。

“少爺小姐,會搓麻嗎?要不再叫個人……”

暖閣隔音有限,相鄰包廂裏的種種聲音——唱戲的、彈詞的、甜言蜜語、觥籌交錯——隱隱約約傳進來,更顯得此處氛圍寒冷如冰。

夾雜著某個姑娘的哭聲:“別打我,別打我,我再不敢……”

不知又是觸犯了什麽規矩。

花媽媽暗自跌腳。就不能小點聲哭嗎!就沖這,就得再打!

蘇敏官忽然撩眼皮,不動聲色問:“你這裏的姑娘,都是什麽路子來的?”

花媽媽頓時神色一凜。

偷眼看看這小少爺,不像是微服私訪的官差啊。

況且就算是官差,從大清立國之始,哪個管過這事?

“當然都是正規路子,少爺放心!”花媽媽打哈哈,“有的是家裏養不起,有的是老公欠債,有些是貪著首飾華服,總之都是自願!那些來抵債的,錢還完了,好聚好散,絕無強迫!少爺不信,我叫幾個人來給你問問……”

尋常客人來青樓,圖的不就是個“郎情妾意”,最好讓他們覺得,中意的姑娘是專門淪落風塵,命裏就該等著他這個良人的。

如此,才有情趣。

如果姑娘們都是被迫營業,強顏歡笑……聽著多煞風景啊。

所以花媽媽這題不敢亂答,天花亂墜舉了無數例子,表明這裏的姑娘原先都是如何淒慘窮困,主動賣身;自己出錢把人買下,培養成人間尤物,讓她們吃飽穿暖,每天換漂亮衣服,是多麽的無私奉獻,多麽的功德無量。

蘇敏官耐心聽完,才略帶譏刺地微笑:“你慌什麽。”

他用眼神指指林玉嬋。小姑娘也沒怎麽吃喝,一桌子茶水點心,她只剝了個石榴。細細的白手指劃開紅色的果皮,一點一點的剝離石榴籽,間或往嘴裏丟一顆,紅紅的嘴唇微微咀嚼,然後靈巧吐出小小的石榴核。

與其說是吃水果,更像是打發時間。

他微微一笑:“我妹妹想在家裏組個戲班,買幾個十歲上下的小姑娘。你手頭可有人?”

花媽媽一愣,隨後神態放松下來,輕輕一笑。

還一口一個“妹妹”呢,親兄妹有隨隨便便拉小手的嗎?

花媽媽想,年輕人,果然嫩了點。瞞不住她這個閱盡風流的老太太。

帶著這點閱歷上的優越感,她對蘇敏官的這句話也沒懷疑,笑道:“有有有,我這裏恰有幾個十來歲的姑娘,調`教得很懂禮貌……”

雛妓接客也要十二三。與其再養幾年,現在脫手,回籠資金,也是不錯的選擇。

至於別人買回去是不是組戲班……老鴇才不管呢。

“要身家清白的。”誰知小少爺一句話堵回去,“最好剛賣出來。不要別人調`教過的。出身越窮越好,我妹妹就喜歡扮救人的菩薩。”

他話音帶譏諷,好像對“妹妹”此舉頗為嘲弄。但說話間,不經意地瞥了林玉嬋一眼,目光中卻閃過溫暖親昵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