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初冬的夜色清朗迷人。值夜的更夫提著煤油燈, 走兩個街口就偷懶,靠在大樹下打呵欠。兩個巡捕裹著厚衣,扛著洋槍, 懶洋洋地在路邊抽煙。
忽然看到幾個人影閃過, 居然有人觸犯宵禁出街遊蕩。巡捕慌忙收拾散漫皮囊, 挺身站起來。
剛要喝問,一人手裏多了一枚銀元。一個年輕的聲音皮笑肉不笑:“義興船行。行個方便。”
咚的一聲輕響, 方才那個聲音已遠在十步之外, 洋傘一撐,躍過韋爾斯橋的欄杆。
嘩啦一聲, 擋在入口的“華人過橋五文”的牌子被大力踢開, 掉入蘇州河,濺起黑漆漆水花。
巡捕房平時沒少收義興的禮, 兩個巡捕相視一笑, 繼續回去抽煙。
*
星光艱難地穿透晦暗的雲, 被剝奪了九分亮,將大地上的房屋樹木投下灰蒙蒙的影子。
博雅虹口的院門外, 一堆雜物堆出個階梯, 圍墻頂端幾個肮臟腳印。
蘇敏官腳步一滯, 思考能力被抽空了一瞬間, 脊背底端升上刺骨的涼意。
那鬼信送得真是時候!
隨後他爆發般的跑起來,遠遠將幾個同伴甩在後面。
他記得上任金蘭鶴犧牲那日, 有人掩護他脫逃。他沒命狂奔。半刻鐘, 從越秀山遁入沙面島,全身血管幾欲爆裂, 眼前漆黑帶星光,簡直快要死過去。
卻也沒有現在這般揪心難受。
“上海本地幫派講究動口不動手”——他這死黑仔烏鴉嘴, 自信何來?
大家客客氣氣坐地分贓,自然會按規矩行事;可也有些特殊的時刻,有人不會按規矩辦事。
比如報復。
清幫殘余一直未能打回浦西,但不代表他們死絕了啊。
楚南雲帶著幾乎貫穿軀幹的血洞消失在蘇州河裏,但那懸賞人頭的十塊銀元,他一直未能賞出去啊。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唯一的可能,是穩妥藏起來了。
至於是誰提供的幫助……
他以前查不到,今日那封信告訴他答案。
江浙天地會分支,曾是聲勢浩大的小刀會,由廣東籍上海道台執鞭數年,十三行是背後金主。起義失敗後,大部分殘余並入太平天國。
粵人會黨排斥鴉片。太平軍更是嚴禁鴉片。他們傳個書,不可能連張信紙都帶大煙味。
蘇敏官拆出洋槍,傘柄殘骸隨手丟掉,跳下圍墻,耳邊的嘈雜紛擾一下子消失,四周寂靜,聽不到異聲。
但見幾間小屋大門洞開。再精細的進口鎖,配著陳年老舊木門板,也擋不住幾腳踹。
蘇敏官握緊槍把,尋思要不要直接來一槍,引官兵巡捕過來。
還是……
隔著一道窗戶紙,臥室內突然一道火光閃過,砰的一聲脆響。
然後是人體倒地的沉重聲音。
“阿妹!”
蘇敏官全身冰冷,驀然沖進去。也不管那屋內還有多少敵人,俯身檢查。
光腦門,齊肩小辮,是個大煙鬼,面容抽搐,小腿血肉模糊。
屋內生著黯淡的火爐。那人後腦倒在火爐邊,辮子已燒沒半截,一股臭味。
他一驚,給那人雙腿補兩刀,然後朝那火光的源頭,小心走過去。
“阿妹?”
他雙眸帶血氣,此時才適應了屋內的黑暗,但見一個纖細的身影,瑟縮在床上發抖。
他只看清她的輪廓,小小的一團不知所措,像一只被揪離冬眠巢穴的小松鼠。
他顫抖一只手,憑感覺觸到她的手腕,向下探,握住幾根纖細手指,還有……
一支滾燙的短`槍管。
再輕輕摟住她全身,沒摸到血,也沒聽到痛呼。
他的聲音有些變調:“阿妹……”
林玉嬋嚇得肝膽俱裂,揪緊了他衣襟,失語半天,才斷斷續續說:“有、有好幾個……我不敢動,但有人進門……我、我也不知打、打中了沒有……不像是沖著錢來、來的……”
蘇敏官咬緊牙關,雜亂的情緒在心房外面瘋狂徘徊,最先湧入的竟是淡淡的自豪。
“很準。不怕。”他極少緊張,但此時居然說不出長句子,“應該是楚南雲的人,腳印有三雙,我們能對付。”
他待要審那斷腿的,厚重的腳步聲紛至沓來。他放開林玉嬋,自己的槍已上膛。
此時後面幾個同伴終於趕到:“老板,這裏被我們收拾一個!”
聲音低而清晰,被風托著,從院子另一頭傳來。
蘇敏官驟然一擡手腕。錚的一聲破鑼響,難聽得鉆心。
第三個入侵者居然帶刀,而且好死不死的豎在胸前,擋了那顆十九世紀的軟鉛彈。
帶刀的怒吼撲來。
“阿妹,躲床底!”
刀刃的風卷過他頭頂。他顧不得槍管滾燙,待要再摸彈藥,手心一硬,已經被塞了另一支槍。他一把抄走。
砰!
德林加1858無縫銜接,正中那人胸口。
猶如茶葉袋墜地,砰的一聲悶響,隨後當啷一聲,人和刀一起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