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林玉嬋怔了片時。

一個監護人而已。她矯情個什麽呢?

蘇敏官神色如常, 甚至朝她笑了笑。但笑容裏已無逗趣的意思,反而有些冷淡的疏離。

她驀地拉住他衣袖。

“我……我不喜歡他們的規定。那是歧視。是欺負人。”她一口氣說,“我不會請任何人做監護人的。”

蘇敏官側首, 淡淡一笑, 表示理解。

“不輕信任何人, 也是對的。小心台階。”

林玉嬋只怕他愈發誤會,跑兩步追上, 努力做出輕松的語氣, 微笑道:“我怎麽會不信你呢?在我所有信任的人裏,你穩排第二呀。“

蘇敏官臉色一黑, 聲音黯淡三分, 問:“第一是誰?”

林玉嬋抿嘴笑,手指倒轉, 指指自己鼻尖。

蘇敏官一怔, 眼神慢慢柔和起來, 又忍不住咳嗽,輕聲笑罵一句不輕不重的粗口。

“真的?”

既然不是信任問題, 那就是爭一口氣。這姑娘胸中似乎有個石頭疙瘩, 不論她多急多怒, 哪怕氣得滿身烈火熊熊, 哪怕被人摔得遍體鱗傷,這石頭疙瘩也始終燒不化碾不碎, 梗在她心口, 讓她過不去這股子難受勁。

他想幫她。忍不住又說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你不必那麽要強……”

“我就是看不慣他們那股高高在上的德性!”

林玉嬋忽然激動起來,方才那股悶氣被她強壓在胸中, 一下子瞬間開鍋,悶出一肚子火`藥, 竄上天,又落下地,噼裏啪啦滿江紅。

“看不起女人就把我趕出去啊!假惺惺做什麽態!”她壓著聲音,氣鼓鼓地說:“況且,他們若真是死守規則也就罷了,我敬他是條漢子;可你記不記得方才,你出面替我說一句話,那洋人經理就退一步,從‘男性親屬’退到‘隨便誰都能監護’,說明其中大有操作空間。為何不再通融,無非是我存的款子不夠,幾百英鎊毛毛雨,不值得他們破例。若是我拿出一千、一萬英鎊,他們態度說不定又會軟些——是了,我以後非得掙夠一萬英鎊不可,拿這銀子砸過去,讓他們自己打自己臉,跪著求我開戶!”

她腳下走得飛快,陷入YY不可自拔,發泄似的瞎說八道,“……到時我轉身就走,說哎呀唔好意思,我已經在別的銀行存了款子,我們女人就是這麽善變,就是這麽歇斯底裏……”

這爽文編起來一點也不爽,竟然驀地傷感起來,明知社會常態如此,自己不必往心裏去,可麥加利經理那浮華而充滿惡意的微笑,就像鬼魂一般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血肉凡胎的人,哪能做到時刻理性。如果一個無知文盲對著她喊“你個女仔懂個咩,”,她肯定會一笑置之。但今日,被整個銀行大廳裏的“體面人”一齊PUA,讓她竟開始自我懷疑——我真的有那麽歇斯底裏嗎?

她說著說著,嗓音噎住,劇烈咳嗽,用手肘捂住嘴。

她這小河豚似的異狀已引起不少人注意。有人側目看。見她穿男裝,以為是脆弱少年,更是嬉笑。

“看那個小相公……”

蘇敏官咬著嘴唇,四下快速一掃,驀地將她往旁邊一拉,拉進個狹小翠綠的亭子。他背後閃過“外僑專用”的木牌。

一個郁郁蔥蔥的公園,柵欄隔開街上塵土喧囂,也暫時無人值守。他將她拖入亭子一角,嚴厲看她一眼,打算不輕不重罵兩句,讓她清醒一下。

還未開口,她忽然擡頭,錯愕中還帶著來不及收斂的憤怒,濕漉漉的雙眼烏黑剔透,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像只翕張羽毛的小鳥,翅膀被風雨打得淩亂,讓人忍不住將它籠在手心,輕柔地度一口熱氣。

他一肚子措辭說不出來,輕輕一拉,她就跌進他懷裏。他一只手虛虛捧著她後腦,摘掉她那硌人的帽子,讓她的額頭在自己肩窩裏貼了一貼。

不敢再造次,這一下足以安慰。一絲清風,吹散了那股突然迸出的妖氣。

蘇敏官鎮定心神,松開她,重新組織開場白。

“我曾家破人亡,初入社會,沒了富商少爺的身份,發現自己什麽都不是,處處被人欺侮,也哭過很久。”

胸前重新一熱,小姑娘竟然賴著不走,而且反客為主,一把抱緊他的腰,肩窩裏尋了個舒適的點,身子抖一抖,細聲嗚咽起來。”

“你不用提過去的事,我知道、嗚……”她壓著哭腔,鼻子悶在他胸口,一陣一陣熱氣騰騰,“受教了,不說了,過一陣就好了,真的……總、總要發泄一下……又沒有受氣包供我欺負……你要是早抱抱我就好了……”

蘇敏官全身緊繃,左手握著個可笑的黑帽子,右手提著一千多兩銀鈔,紋絲不動任她蹭,好似鬼壓床,動不得一根汗毛。

什麽叫“你要是早抱抱我就好了”?

她獨自打拼,受了多少委屈,好強不跟他講,卻只是盼一個正面的擁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