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林玉嬋轉念一想, 偏見源於無知。北京城洋人少,皇權重,兩位夫人沒接觸過洋人, 有點錯誤觀念太正常了。

林玉嬋想了想, 笑道:“我原先也有這個擔憂, 去了才知道沒有這回事……”

保姆郭氏卻搶話:“沒有這回事!”

郭氏在孤兒院服侍日久,平時也頗受歧視, 這種問題也不是第一次聽見人問, 早就有了熟練的應對邏輯。

當即繪聲繪色地把院裏的起居情況描述一番,末了說:“夫人您看, 這小毛頭養得多好。你們別聽大嘴之人嚼舌, 那多半都是人販子,唬住人, 不敢把小孩送去洋人那, 他們趁機拿去賣, 那才叫作孽呢!您想想,洋人若真拿小孩入藥, 那他們家鄉的洋國洋村, 也有生老病死, 也得有醫館藥局, 那洋人小孩不是早被吃絕種了!”

郭氏說得頭頭是道,說到興奮處搖頭晃腦, 臉上的粉都悄悄跟著掉。

小八角亭裏幽香四溢, 不是花香,卻是角落裏堆放的各種熟透水果。幾個府中女樂師輕輕撥動樂器, 彈出似有似無的背景音樂。

那幾個樂師原本毫無存在感,但聲音沒有擋門的, 聽到郭氏那新奇的描述,也忍不住側了耳,音樂節奏慢了下來。

小潘夫人奇道:“如此說來,那洋人果真是菩薩,專做好事了?”

大潘夫人忽然一撩眼皮,淡淡道:“也未必。洋人和中國人一樣,有好也有壞。那好人慈善布施,讓你們這次遇到了,那是造化;那壞人呢,成日謀劃將我們敲骨吸髓,動搖咱們大清根基,也不得不防。”

林玉嬋默不作聲,接過丫環遞來一杯茶,輕聲謝了,從茶水倒影裏,打量大潘夫人的容顏。

果然是難得清醒的女子。但她平日難得出府門,自然也談不上熟悉民生民情,洋人更是沒見過半個。她對洋人的這番態度,多半來自於她的丈夫文祥。

——不得不防。

赫德說,他跟文祥很談得來。

但他不知,即便在融洽熱絡、觥籌交錯之間,文祥看他的時候,也始終戴著“不得不防”的黑色濾鏡,不會把同文館的大權交給他。

以至於走了另一個極端,啟用全中國人班底,眼看就要把“京師同文館”斷送在萌芽之中。

林玉嬋心思飛快,立刻笑著接話:“不瞞兩位夫人笑話,民女是廣東人,那裏洋人多,也頗聽到些傳言。我聽說那洋人講話,跟中土文字大不相同,若無可靠通譯,當真雞同鴨講,指鹿為馬,輕則鬧笑話,重則出人命。不少華夷矛盾,其實都源於通譯作祟,胡亂譯解所致。若是華夷人間能夠言語相通——那當然防不住壞人,但少說也能少一半矛盾,給朝廷省許多事。”

大潘夫人道:“哪那麽容易?要說一口好洋文,怎麽也得三五年,到時黃花菜都涼了。”

林玉嬋誇張笑道:“三五年?那麽慢?夫人你被騙了,讓我來教你們,保管一個月就能拿洋文寫詩!”

大潘夫人臉色一滯。

她是才女。才女就不能容忍低智商橫行。

要激發對話,光拋出自己的意見是不夠的。最有效的方法是說一個錯誤觀點,這樣別人——尤其是智商達標的——會有強烈的沖動出言糾正。

果然,大潘夫人正色反駁,給她掃盲:“你這小婦人不曉事,我們自幼學滿文,都是天不亮起來背書,學洋文哪有那般容易?你有所不知。朝廷正辦學校,喚作同文館,選取機靈的年輕人習洋文。我看過那課綱,都是至少三年的課程。你就死了那速成的心罷。”

林玉嬋作天真小婦人狀,笑道:“真的嘛!我不信!”

她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的比劃,忽然袖子裏飄出一張紙片,搖搖晃晃落在地上,混入落葉裏。

紙片上密密麻麻寫著字。林玉嬋慌忙告罪蹲下,在落葉堆裏使勁扒拉,想趕緊把它找出來。

此時小潘夫人的心思全在孩子上,正詢問郭氏她一天吃幾頓;倒是大潘夫人對這古靈精怪的小寡婦有點感興趣。見她慌張,沉聲道:“你找什麽?給我看看。”

林玉嬋囁嚅:“沒、沒什麽。”

大潘夫人提高聲音:“送過來。”

她只好遵命,雙手將紙片捧過。

大潘夫人識文斷字,驟然一看,那上面密密麻麻有漢字,卻一下讀不懂,倒過來又翻過去,忍不住疑惑:“你這是什麽?”

林玉嬋笑道:“這就是一個月學洋文的訣竅,上海灘人手一份,洋涇浜獨門秘籍。夫人不嫌棄,我給您念叨念叨。”

她小心拿捏著分寸,在“耍猴”和“講理”之間來回橫跳。見大潘夫人臉上確是肯定的神色,才接過紙片,抑揚頓挫地念起來。

“來是‘康姆’(come)去是‘谷’(go),是叫‘也司’(yes)勿叫‘糯’(no)。‘翹梯翹梯’(吃tea)請吃茶,‘雪堂雪堂’(sitdown,sitdown)請儂坐。‘麥克麥克’(mark,mark)鈔票多,廿四塊洋鈿‘吞的福’(twenty four)。真嶄實貨‘佛立谷’(very good),如此如此‘沙鹹魚沙’(so and 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