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仿佛一根巨大的鋼釘從天花板楔進, 把她整個人釘在地面。林玉嬋全身血液冰涼,右手還抓著那倒黴的玉扣子,顫抖得厲害, 一時間腦海裏什麽都沒有, 只忽然掠過馬大姐那帶著鹵煮味兒的京片子。

“……多半是剛養下的丫頭片子, 那臍帶都沒斷,浮在一盆臭了的腰子大腸裏……”

轟的一聲, 林玉嬋整個人情緒炸了。頭頂的無形鋼釘驟然拔出, 痛得她全身發抖。空氣裏好似伸出一雙無形大手,抓住她的心臟, 用力一捏。

她幾步撲上去, 把那嬰兒撈了出來。

兩手冰冷淋漓,膝蓋上滿是汙水。然後才想起來尖叫:“來人!來人!!”

穢物淋漓落下。林玉嬋奔到隔壁, 把嬰兒丟到水桶裏滾了一遍, 胡亂抹掉蛆和糞水, 濕淋淋撈出來,見她口唇依舊緊閉, 伸手撬開那幼小的唇, 將她的小嘴清理幹凈。

“荷塘月色”已成渠溝汙淖, 臟水迅速擴散。林玉嬋一把扯開衣襟, 再脫下棉質襯衣,所幸只濕了小半, 將嬰兒層層包起, 只露個險些窒息的紫色小臉。

小臉忽然扭了一扭,那小嘴巴微微張開, 又是兩聲“吱吱”,儼然不知自己已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林玉嬋跪在地上哭著喘氣, 又叫聲“來人”,聞到臭味,才想起來把自己洗幹凈。山泉水冰冰涼,她褲子上已沾了臟物,幹脆也脫下,露出還算幹凈的棉襯褲,但也已被水淋濕了。

奧爾黛西小姐的女傭聽到尖叫,以為她碰見老鼠,在外面還嘲笑兩聲。又等了片刻,發現林玉嬋聲音不對,這才嬉笑著進來。

“你怎麽——啊!!”

剛才還優雅俏麗的“女通譯”,此時宛如被人欺負過,衣衫不整,半身透濕,身上只剩中衣中褲,而她腳邊,衣裳裹著個濕淋淋嬰兒!

林玉嬋牙關打戰,一半是凍的,一半是喘的,腦海裏怪誕畫面瘋狂掠過,哪一幅都沒告訴她:在大清,糞坑裏撈出個棄嬰,該怎麽辦?

本能支配大腦,她看著面前驚慌的幾個女傭,話不成句,慢慢說:“抱歉,你們去向奧爾黛西小姐說一下,我今天……我今天必須回去了。讓她白跑一趟,改日我賠罪……對了,附近有沒有醫局大夫……”

什麽“太太外交”,什麽三十兩銀子一套民脂民膏,她全丟腦後,心裏只剩那張紫色小臉。

別的都可以重來。生命不可以。

無奈幾個女傭也都是沒見過世面的,林玉嬋的話她們完全沒聽進去,只是像西方人一樣誇張尖叫,手足無措,比林玉嬋還嚇得厲害,好像她腳邊躺著個怨靈。

林玉嬋打起精神,抱起地上那一團,扶著墻壁眩暈兩秒,壓下喉嚨裏的反胃感,然後推門,踉踉蹌蹌的走出去。

寒風瞬間把她刮個透心涼。褲子濕著,衣裳透風,整個人都被冰敷了一遍。

她也不知該怎麽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周姨雇的轎子應該還沒離開……

嗡的一聲,耳邊突然人聲鼎沸。

幾個姑娘的尖叫已經引來一群圍觀的。今日普照寺連逢貴人,又是官夫人,又是洋尼姑,聞訊來看熱鬧的鄉民成百上千,一下子“分流”了幾十個,呼啦圍了過來。

仿佛林玉嬋周圍有磁場,眾人自覺離她一丈遠,興奮地看著她懷裏那個小紫人。

“好臭,嘖嘖。活的死的?”

“從糞坑裏撈出來的?八成是女娃。”

“誰失心瘋,沒事從糞坑裏撈女小寧?——多半是男男頭,之前錯看了,才慌慌張張搶出來吧?”

“這個小寡婦撈出來的?那她豈不是……嘖嘖……”

“哦豁,衣裳都不要了,也不嫌丟人。”

“我好像看見裏面那件了,綠的,哈哈哈……”

“不會是她的……然後良心發現……嘻嘻嘻……”

………………

林玉嬋往前走一步,眾人往後退一步。

她覺得也沒必要問“這孩子是哪家的”。哪怕她的父母就在圍觀人群當中,此時不出來認,已等同於放棄。

嬰兒張了張嘴,哭得沒有聲音。手腳冰涼而僵硬。

腦袋被寒風一吹,忽然清明起來。林玉嬋低頭看看這個小紫人。

她沒接觸過初生嬰兒。跟她在尿不濕廣告上看到的那種圓嘟嘟、粉白白、討人喜歡人類幼崽完全不一樣。這個孩子瘦骨嶙峋,臉上全是皺紋,比動物園的小猴子還醜。

應該還沒滿月。她在滿月宴上看到過別人家寶貝,明顯比這個要長開了些。

她的父母也許還心存善念,沒把她直接弄死,而是送到了寺院——雖然只是悄悄放進了寺院旁邊的廁所,大概是盼著這孩子被佛祖庇佑,下輩子能投個好胎。

或者……希望掃廁的寺工能發現?

今日貴人燒香,廁所也被封起來。嬰兒大概在裏面待了一整夜,被饑餓和寒冷折磨,本能地掙紮求生,用剛剛能攥起拳來的小手,抓住糞坑裏那塊腐臭的木板,堅持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