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當晚, 吳李氏和吳楊氏沒有繡花,而是把玩著林玉嬋給的馬口罐和畫樣,好奇地忙碌到天黑。

第二天, 林玉嬋就收到了她們的嘗試之作。

她抿嘴, 斟酌措辭。

“八成好。我要了。不過如果你們打算再賣給我, 我需要兩位學一下繪畫基本功。”

吳李氏手巧,照著描那“妙手秦”的畫樣, 描得八九不離十。反正這年頭也沒知識產權保護, “妙手秦”的畫樣也說不定是哪抄的,林玉嬋也就沒有心理負擔, 連連稱贊真像。

吳楊氏年輕些, 心思活氛,把那畫樣按照自己的喜好, 又發揮了三兩分。畫出來的也像模像樣。林玉嬋把自己代入西洋人審美, 覺得這罐茶拿出去, 應該能在晚宴上收獲相當的贊譽。

只是兩人沒有受過系統繪畫訓練,畫出來的成品和“妙手秦”有所差距。林玉嬋並非專業人士, 也說不上具體症結所在。

吳楊氏聽說要學畫畫, 有點畏縮。

“我們婦道人家, 畫個繡樣全憑感覺, 能跟誰學呀?”

林玉嬋瞟一眼廳堂裏的牌位:“我請個畫師先生來,行麽?”

兩婆媳齊齊不做聲。

林玉嬋:“每罐五文。可以給兩位爺叔換個更高档的陰宅。”

*

真不容易。說服兩位阿姨見外男, 還得靠金錢的力量。

男畫師不難尋。上海到處都是外貿商品, 外銷畫已然成了產業,隨便哪個心靈手巧的匠人, 練上幾個月,就能畫出洋人眼中的一派東方風情。

林玉嬋找了個義興罩著的畫坊, 一塊銀元,請了個面目慈善的老先生,這就帶著回到石庫門租屋。

一開門,她愣住了。

堂屋裏坐著足有十來個婦人,正在用吳儂軟語喳喳聊天!

吳家父子的牌位被暫時請到了角落裏。

婦女們大多中年往上,梳著光光的發髻,穿著半新的衣裳,有的還戴了首飾,套了繡花弓鞋,神色好像要過節。

那畫師老先生嚇了一跳,以為走錯場地。

吳楊氏有點不好意思,笑著介紹:“這都是左鄰右舍的老姐妹。她們聽說有人找女子繪畫,還出五文錢一幅,都吵著要來,我……我們也沒辦法。”

林玉嬋喜出望外,趕緊拉住逃跑的畫師:“您回來,我這就去借凳子!”

*

林玉嬋租住的石庫門小房裏,開了臨時的繪畫作坊。十余個婦人來來去去,繪出的馬口罐很快堆成小山。

高雅的花鳥畫打底,邊上有描金的“博雅”二字商標。後面是幾行英文廣告,什麽“特級”、“精選”、“香氣宜人”之類的好詞。

之所以是英文,是由於所有婦人都不識字,僅能憑經驗繡點“福祿壽”之類的賀詞,讓她們描其他漢字猶如趕鴨子上架,描出來比開蒙小童寫的還難看,不如描英文,簡單多了。

這也正符合林玉嬋的審美,免除她的密集恐懼。

至於中文廣告詞,找個印刷商印出來,放到罐子裏就行。

當然,繪出來的成品,一開始良莠不齊,林玉嬋不得不拉下面子,嚴格篩選。

“這邊一堆罐,不能給錢,就當給各位練手,工本費我出。阿姨……”

各位阿姨當然有不服氣的。吳楊氏說好的,畫了就給錢,可不能騙人!

十幾個弄堂阿姨的怨氣可不是開玩笑,林玉嬋不敢隨便拉仇恨,靈機一動,指派吳楊氏當“品控”。

拿了一個她最初畫好的罐子,以此為標準,低於這個水平的一律不收。

如此,就轉嫁大部分矛盾。

然後她抽樣檢查。如果吳楊氏錯放了一個不合格茶葉罐,倒扣她相應工資。

中間不免有口角。林玉嬋一個十幾歲小姑娘,壓不服幾十歲的弄堂大娘。

她只能堅持說:“這是我東家的要求。不按這個標準做,我也得打鋪蓋出門,大家都沒錢賺。”

最後把仇恨拉到沒出過面的容閎身上,阿姨們總算消停,同仇敵愾,跟林玉嬋一同動腦筋,琢磨怎麽才能高效率地滿足資本家。

……

毛掌櫃看到林玉嬋帶來的手繪馬口罐,再一聽成本價,眼睛都直了。

“姑娘雇的哪家畫師,能否給小人介紹一下……”

林玉嬋笑而不語。她才不白給人牽線呢。

這個繡樣小作坊,暫時是她自己的秘密。

*

容閎很快貸到款子,銀兩分批裝船,打算出發再次冒險。

林玉嬋撥出時間,到碼頭相送。

其實她本不必來的。但她實在是好奇,一萬兩銀子堆出來,得有多大體積。

其實在晚清時期,錢莊票號已經十分普及,做大生意的老板們也都習慣“異地存取”,不用隨身帶這麽多現銀。

但容閎這次做的是戰區生意,太平天國境內縱有票號,怎會兌大清的款子。

所以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也是影視劇裏最喜聞樂見的方法:搬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