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具體我真沒過問。”蘇敏官指著碼頭上忙著的一個夥計, 坦率道,“你問鵬哥。”

鵬哥大名石鵬,是林玉嬋第一次拜訪義興船行時, 給她開門的那個夥計, 也是第一批“投誠”的清幫成員之一。論年齡足以當蘇敏官爹。不過眼下蘇敏官是舵主, 自動擡輩,他能自覺顧忌年齡, 管手下小弟叫聲“哥”, 已經屬於標新立異趕時髦,大家只能惶恐接受。

石鵬祖籍廣西, 據說是石達開老鄉, 年輕時也是個拳腳了得的熱血青年,跟著各種隊伍造了一圈反。後來染上煙癮, 人生目標一個個荒廢, 只得盤踞在楚南雲手下, 打打人收收錢,打算就此養老。

直到蘇敏官接管義興, 雷霆手段, 把船行裏的大煙鬼全都丟進小黑屋, 給食給水給鋪蓋, 就是不給一口煙。窗戶開個小縫,外面是蘇州河最湍急的一個彎。

半月之後開鎖, 小黑屋裏只剩一半人。石鵬有幸是其中之一, 從此脫胎換骨,對空降的廣東金蘭鶴說一不二。

石鵬正在給船補備用帆, 見林玉嬋前來,丟下手頭的活計跟她打招呼:“林姑娘, 坐!”

態度很是恭謹。

義興易幟那一晚,半數夥計都目睹了林玉嬋如何單刀赴會,如何跟蘇大舵主假裝卿卿我我,結果居然變魔術似的給他偷渡了一把洋槍,至今沒人想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這其中細節越傳越邪乎,以至於大家看林玉嬋的眼神越來越仰視。林玉嬋覺得,義興的夥計大概把自己當成了“天地會資深女特務”之類的身份。

蘇敏官居然也不糾正,任由小弟們亂猜。

林玉嬋自然也解釋過,說自己就是個買斷妹仔出身,去年一直在做苦力——不得了,大家更敬畏了,高手在民間嘛。

她只好不解釋了,打算讓時間沖淡這個荒唐的人設。

石鵬問明她的疑惑,笑得前仰後合,臉上的斑點跟著顫。

“這件事啊,哈哈,金……嗯,老板,老板確實讓我們放手去辦,只提兩樣要求——不許見血,不許毀財物。我們兄弟那都是身經百戰啦,辦法多得是,昨日小試牛刀……”

林玉嬋皺眉,“所以他果然搗鬼了。”

石鵬笑道:“我們兵分兩路,其中一隊,裝成以前楚南雲楚老板手下,跑到他的洋行裏耀武揚威,要收欠款,作勢要砸店——說來慚愧,大夥以前就是幹這行的,熟門熟路,演得比真的還真,那容老板和夥計們沒料到我們卷土沖老,都慌得什麽似的。然後另一路人,穿著咱們廣州義興的號服,‘恰好’路過,拔刀相助,把前一撥惡霸揍得屁滾尿流,被迫發誓滾出上海灘……”

林玉嬋越聽越無語,哭笑不得。

“這也太拙劣了吧……”

蘇敏官說他沒過問細節。現在她信了。這種三流武俠劇裏的招,絕不是蘇少爺的腦回路能編出來的。

但是……

“它真管用!”石鵬哈哈大笑,“博雅洋行那些人震驚了好久,然後喜極而泣,說什麽惡霸終於有人收拾了,看來中國還是有正義之士的,什麽國家有希望……哎,我看那秀才老板也是讀書讀傻了腦子,這事跟國家有什麽關系,我們又不是官府派來的。”

林玉嬋咬著嘴唇,無奈笑道:“容先生沒那麽傻。只要能確認上海義興倒了,就是卸了他心裏一塊大石,他高興還來不及,就算看出來是演戲,何必拆穿?”

石鵬嚇了一跳:“他能看出來?不不,肯定沒看出來。他還想給我們感謝金呢。”

林玉嬋笑笑,謝過石鵬,禮貌離開。

*

蘇敏官等在會客小茶室,左手練字打發時間。

今日陽光足,溫暖的光線灑滿鋪面,又有那麽兩三分,從小窗傾瀉到茶室內,在他手邊形成一道跳躍的光斑。

那光斑忽然被打散了形狀。林玉嬋推門就進。

“一千五百兩還是太多。”她不跟他廢話,“容先生不會考慮的。”

蘇敏官這手段雖然有點上不得台面,但好歹在她的底線之上。況且容閎都表態接納義興,她也就難得糊塗,暫時寄下了“痛斥一番”、“教訓一頓”的沖動。

但她依然覺得小少爺有點太狂了。

“現在有四家船行在容先生那裏排隊,”她說,“最低的出價八百兩。”

蘇敏官立刻接話:“都比不上我。”

“你得讓容先生相信呀。”

蘇敏官放下筆,淡淡地笑了一笑。

“阿妹,他信你,不信我。”他心平氣和道,“你若是能賞臉,認真給我當一次說客,我想容先生會樂意多付那七百兩銀子的。”

林玉嬋笑道:“喲,真是擡舉我。”

不過她沉下心一想,蘇敏官也不是信口胡言。

如果容閎真能做成這次的巨額生意,七百兩銀子的差價,那就是九牛一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