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林玉嬋立刻意識到自己失策了。應該先下手為強才對!

此前她也已看過許多間茶號。要麽質量次, 要麽管理差,要麽幹脆不讓她進門,她不湊合, 轉身就走。

而這家茶號是她十分看好的。毛掌櫃也知道這一點。

她又不是門外漢, 乖乖等別人報價, 不是把自己完全推到被動地位了嘛!

瞧人家蘇敏官蘇老板,為了一樁幾乎不可能的單子, 也要搶先自己報價。

當然, “先下手為強”的策略也並非處處適用。但在眼下的情境裏,她等於完全喪失主動權。

其實也就是一念之差的事。怪她以前實踐經驗少。

她在德豐行埋頭苦幹那麽久, 知識儲備倒是有, 就是沒機會實踐講價。這方面處於劣勢。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林玉嬋假裝低頭喝茶,想了兩秒鐘的補救之策, 隨後笑盈盈擡起頭。

“掌櫃的聽岔啦。我要炒的是四千斤茶, 不是八千斤。”

她起身來到櫃台, 反客為主地拿過筆,扯張紙, 開始算成本。

“……一百四十兩, 這是市價水平, 不會讓您無錢可賺。”

容閎給她的加工費預算只是堪堪夠用。如果她講不下價, 還得自己貼錢。

雖說她在毛茶上已經賺了近六倍成本,加工方面倒貼點錢也無妨;但她也不能太寬於待己, 起碼得談出個正常市場價, 不能讓人把她當冤大頭。

毛掌櫃一聽她這價,笑了, 用一種打量小女孩的眼神看她。

“姑娘於茶葉鑒定方面是行家,但恕小人直言, 對行情人工什麽的,還是不太了解。一百四十兩,我們這場地費都不夠呀。”

話裏話外,她不懂事,胡鬧。

林玉嬋不得不沉下心來,繼續磨嘴皮子,說我們這不是一杆子買賣,以後還會找你合作;我雖是小商號,但跟您交易,不會收傭金和通事費……

半晌下來,毛掌櫃堅持“二百兩銀子”的底價,不讓步了。

也有夥計們湊過來聽熱鬧幫腔。林玉嬋忽然聽到有個人,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一個女人家,放她進來就夠意思了,陪她玩這麽久,還跟掌櫃的還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毛掌櫃臉色一變,斥道:“不好好幹活,就知道嚼舌!”

那夥計縮頭走了。

毛掌櫃轉頭微笑:“姑娘……”

林玉嬋咬著嘴唇。唱雙簧的來了。

毛掌櫃也知道她聽見那話,嘆口氣,推心置腹,很隱晦地提醒:“大家都有難處。小人鬥膽說句實話,這年頭做生意的都是男子漢,沒有女人家。姑娘若去其他茶號,未必有願意接待您的。若是其他友商知道小人跟您一個姑娘家談生意,還談出個低於行情的價錢,小人會遭排擠的。”

這時候夥計在門口高聲招呼。一個油光水滑的男客踱著方步進來,大聲嚷嚷:“人呢?人都哪去了?我們東家要炒點茶,沒人來介紹一下?”

毛掌櫃忙道:“失陪,姑娘慢走。”

立刻躬著腰過去接待,順便叫夥計把雲片糕端走。

林玉嬋裝出的假笑終於有些渙散,兩腮有點僵。她默默出門。

*

她總算意識到,講價策略什麽的還是其次。她頂著這張女孩臉進茶行,從一開始就不會得到跟普通客戶一樣的待遇。

一個女子,沒有大商戶作依托,沒有父兄丈夫擔保,本身在“信譽”這方面已經是最低分。做生意的看人下菜碟,哪怕知道她是行家,也不會給她和大洋行同等的待遇。

林玉嬋在路上走兩步,郁郁的走不動,公園裏找個長椅坐了,靜靜地理思緒。

這世道對女子不公平。哪怕眼下紫禁城裏是太後掌權,大清的百姓們依舊認為女子低人一等。哪怕是那最憐香惜玉的,潛意識也會覺得“她不行”。

更何況,出門從商是傳統的男子領域。她一個本該規矩待在家裏的女流,非要進場分一杯羹,無疑會被視為“入侵者”,平白遭人敵視。

但怨天尤人是沒用的。她沒工夫操刀進行社會改革。她明天就要談出價來。

其實她也有不少後招。她認識的男人不少,隨便拉一個出來露露臉,大概就能讓毛掌櫃改口低頭。容閎是她臨時雇主,為了自己的利益肯定能撥冗前來;蘇老板麽,人生信條所限,約莫不肯白來,但請他一頓飯他應該能賞臉;甚至,她在海關還認識不少男雇員。比如那個大鼻子維克多,給他二斤白酒,他能為你赴湯蹈火兩肋插刀。

但是她有些不甘心。不請個男人來刷臉,她就注定失敗麽?

……

為著社會不公,鉆了半天牛角尖,直到鼻子都酸了,最後自暴自棄地想:何必呢!已經在挑戰地獄副本了,幹嘛還給自己增加難度啊?

該抱大腿抱大腿,媽的!

林玉嬋力一拍自己大腿,就要從長椅上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