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容閎挑了附近一家西菜館。餐館是個中式門面, 外面低調地豎著個英文牌。可進去之後別有洞天,好像一下穿越任意門,來到了某個精致的新英格蘭酒吧, 墻上掛著鹿頭, 飾著木紋, 壁爐裏燃著小簇的火,黃銅油燈照出棕黃色地磚的紋路。

餐廳裏三三兩兩, 不少洋人紳士淑女同桌列席, 優雅地戴著手套,翻閱著花體英文印刷的餐單, 不時湊在一起低聲談笑。侍應生左手背在身後, 在高腳杯裏添上金黃色的酒。

林玉嬋身在大清,不是第一回 有這種時空錯亂的穿越感。租界就是這樣, 中國人的土地, 像個乖乖的小姑娘, 外國人把她帶離自己的家,按自己的喜好, 將她隨意打扮。

她再三確認自己的記憶:方才容閎確實說他做東來著, 對吧?

好像現在還不興AA制。誰邀請誰掏錢。嗯。

容閎誤解了她猶豫的神色, 笑道:“這裏沒有男女不同席的規矩。請坐吧, 享受自由。”

她於是大大方方跟容閎一桌對坐,果然少有人對她側目——僅有的幾雙眼睛, 還是驚訝於她的膚色和衣著, 畢竟洋菜館裏很少有中國平民姑娘光顧。

這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太難得了。可惜在大清,它只存在於主權淪喪的小小租界區, 專屬於那寥寥無幾的“上等人”。

她笑問:“太平天國旅途如何?”

容閎沒等前菜上來,就大吐苦水:“我跟你講, 這太平天國跟我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和許多懷著浪漫想法的西方人一樣,他本以為,建立在南京的那個新政權,是一個篤信基督、擁抱科學、人人平等的進步社會。

誰知到了才發現,除了名義上的信仰不一樣,太平天國的朝廷同樣等級森嚴、奢靡腐敗;統治者鄙視儒家文化,百姓基本都是文盲,愚昧程度和外面不相上下;婦女倒是放了腳,參與作戰,可是那些優秀拔尖的女子,最終歸宿也是被選入“宮中”,成為各王姬妾,從此再不露面……

他們確實曾有過遠大的理想和嚴格的自律。他們也曾展現過強大的戰鬥力,讓許多正規清軍相形見絀。但眼下太平天國運動已處於暮年,和歷代大部分農民起義一樣,正在慢慢敗給不加節制的人性的弱點。

也曾有不少西方列強勢力試圖和他們合作,派出考察團,但結果無不是失望而歸,轉而重新支持更加遵守遊戲規則的清政府。現在留在太平天國的洋人,多半都是賭徒、騙子和投機者,各自打著利己的算盤。

林玉嬋聽著容閎的講述,不由得想:也許太平天國最大的功績,就是打破了這片土地的麻木呆滯的狀態,讓人們從夢中警覺,原來這塊土壤,還能有第二種面貌。

她問:“見到您的老朋友了?”

容閎點頭:“我謁見了洪仁玕,並且盡心竭力地向他提出了許多治國的建議,都是我在狹小的船艙裏,一筆一筆認真思考的結晶。他看了也十分贊賞,但是他很遺憾地告訴我,在他們的朝廷裏,沒人會支持這些改革。”

他又大大嘆口氣,最後十分公允地總結道,“這是一群偉大的人。但我觀其人員素質與品格,不覺得他們會成功。”

都說當局者迷。大清土著容閎看得比誰都明白。

可那又怎樣。時代的洪流還沒卷來。這些明白人,猶如區區一滴水,再透徹清亮,也難以奔波向前。

容閎抓著銀叉,唉聲嘆氣地往嘴裏送吃的,大概連是魚是肉也沒看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神思裏。

直到侍應生送來賬單,他才猛然驚覺,自嘲道:“林姑娘,你別見怪。我聽說人衰老的標志之一,就是喜歡無休止地抱怨。”

林玉嬋當了一個鐘頭的好聽眾,聽到這句話,終於忍俊不禁。

“您還老呀?”她笑道,“正當盛年。”

盡管隨便作。您還能活到二十世紀呢。她心裏說。

容閎簽了帳,留下小費,跟她說笑兩句,用餐巾抹嘴,起身離席。

林玉嬋心裏有數。自己那六百斤茶葉估計泡湯了。容學霸一路上憂國憂民,估計沒那心思給自己代購。這一頓精致西餐,約莫是道歉。

她有點失望,但也並不太沮喪。這種請人幫忙的事,幫了是情分,她不能強求。

只要那一百銀元能全須全尾地拿回來,她有腦筋有手腳,重新規劃便是。

“多謝款待。”她向容閎道謝,“我送您回去?”

容閎卻攔她,“不往這條路,來來,咱們再走走消食。”

反倒往蘇州河方向,壓馬路去了。

林玉嬋:“……”

還聽啊?我不要休息的啊?

一百塊還在人家手裏,只能快步跟上。容閎將傘舉在她頭頂。

容閎:“我這一路看過來啊,心裏太沉重了。林姑娘,你見過成片荒蕪的田野嗎?那荒草足有兩英尺高,一顆莊稼都沒有。運河裏一天不見一條船,路邊的房屋十室九空……世人都道太平軍殘暴,殊不知官兵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被拉鋸爭奪的戰區,更是慘不忍睹……有個老人,追著我的船,要把家裏的衣服棉被賣給我,他已經餓了三天了……我給了一個銀元,買下了他筐子裏的所有東西,他竟然朝我的船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