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彩台上花枝招展, 引來無數狂蜂浪蝶。小說電視劇裏那些“花魁大賽”的瑪麗蘇浪漫場景,在此刻全都化為泡影。

那些“花魁”的姿色,以林玉嬋的審美來看, 大多平平, 最多中上, 即便是化著濃妝,也沒有一個稱得上國色天香。不是她自吹自擂, 有幾個比自己差遠了。

更何況那妝面也十分不自然, 鉛粉鋪得厚厚,整個臉白成一張紙。大約是為了不掉粉, 花魁們也不敢做太多表情, 只是抿著一張張櫻桃小嘴,僵硬地笑著。猛一看去, 台上如同擺了一排限量版的精致玩偶。

但是圍觀人眾卻一個個蜂擁而至。眾人對她們的臉蛋只是一掃而過, 如醉如癡的目光卻集體向下, 集中在她們那若隱若現的繡鞋上,宛如明星腦殘粉。

容貌是天生的, 然而腳大腳小是可以後天改變的。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 這種“以腳為美”的審美觀, 給了無數閨閣女子一個虛幻的希望:只要對自己足夠狠,就能得到男性的認同。

而腳大的女人, 是因懶致醜, 不值得同情。

這個邏輯經過幾百年篩選強化,已經成了多數人的生物本能。

花魁靠賣相吃飯, 纏足纏得更是比尋常人精致。眾百姓難得見到如此完美的足型,平時要掏錢才能看, 今日免費觀賞,豈能錯過?

一個司儀打了雞血似的宣布:“都來下注呀,買定離手,‘愛蓮會’十位士紳老爺評出的南市花魁狀元,押中有獎!”

異色的燈籠光怪陸離,時新的樂曲纏綿曖昧,遊客們像在賽馬會賭馬一樣,紛紛掏錢買票。

十位衣冠楚楚的中年文士,作為評委,湊在花魁的腳邊聞、看、摸、捏,煞有介事地互相討論。其認真程度,猶如老中醫之望聞問切,又如愛國商人鑒定流失古董,值得全上海人民給他們發個勞模錦旗。

只有兩個洋教士,帶著相機三腳架,看樣子也是誤撞進來湊熱鬧。他們的反應比較正常,手杖拄地,使勁伸著脖子看,又是好奇,又是輕微的厭惡。

林玉嬋也好奇這“賽足”能賽出什麽花頭來。但她又為這種好奇而感到慚愧。用別人畸形的肢體作為玩賞的主題,良心上過不去。

況且對她來說,那就是一雙雙顏色各異的怪鞋,實在辨不出美醜來。

她正瞪大眼看,冷不防袖子被人一扯。

“有什麽好看的。”蘇敏官很冷淡地說,“繞過去吧。”

林玉嬋有點辨不明這位古人的態度。他並沒有像別人似的趨之若鶩,也許是顧忌身邊有個姑娘?

她指指那橫幅後面的大酒樓,輕聲說:“那裏人多,擠過去,也可以去標記一下。”

他思量片刻,“算了。豫園裏有一個標記應該夠了。”

此時那“司儀”已經接過評審結果,搖頭晃腦地吟著定場詩,正待“開獎”。

會場氛圍緊張,人頭攢動,推推搡搡,更繞不出去了。

蘇敏官見這小姑娘好像還戀戀不舍似的,再往台上掃了一眼,忽然冷笑一聲:“不用猜了,我告訴你,八號贏。”

林玉嬋這回瞠目結舌:“你點知……”

“因為她笑得最假。”蘇敏官注視著八號的面容,悄聲給她上課,“坐立不安,笑裏帶著痛,你看出來麽?”

林玉嬋細細分辨,果真如此。

“可那又為什麽……”

“她為了準備今日奪魁,用了一些特殊的法子狠纏,以塞進更瘦更小的鞋。我猜她裏面的腳已經爛了,今後一個月都沒法下地走路。”

這時候司儀興奮宣布狀元人選:“八號,天香樓紫玉姑娘!”

彩聲一片。八號姑娘忘記了痛楚,開懷而笑,朝底下連拋媚眼,一時間風光無兩。

林玉嬋:“……”

跟花魁撞了半個名,她平白有點幻肢痛,用力張了張腳指頭。

隨後她警惕地看了蘇敏官一眼,“您挺懂啊。”

什麽狗男人,一肚子封建糟粕。

蘇敏官察覺到她不快,和緩地說道:“我小時候,我娘跟各房爭寵,經常這樣做。她的房裏……常有味道。”

林玉嬋輕輕“啊”了一聲。手中的半個面包再也吃不下。

小白少爺的童年過得無比精彩,也有著無數陰暗的秘密。

她算是想通了,為什麽那近代那麽多官僚地主家的少爺小姐,寧可背叛自己的階級,也要放棄富貴生活鬧革命。

錦衣玉食、窮奢極侈又怎樣,這特麽不是人過的日子!

手心忽然一熱,讓蘇敏官輕輕握了一下,又馬上放開。

“阿妹,你看,你現今能跑能跳,已比我娘強多了。”他笑了笑,說,“我娘被賣掉抵債之前,其實是試圖跑過的。只可惜,她跟你不一樣。”

林玉嬋驀地擡眼,看著他溫柔似水的眼。

他有點難以啟齒,然而終究還是下決心,低聲說:“所以這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不用跟別人比……其實你也好靚好醒目,不比旁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