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林玉嬋呆呆從懷裏摸出個洋布帕子, 雙手奉上。

她躲在角落裏,全程像看電影似的,思路跟不上蘇敏官的行動。直到他一人單挑數十, 有條不紊地拿下整個義興船行, 她還恍如做夢, 滿腦子都是:

……真不愧是專業造反出身,“金蘭鶴傳人”不是白叫的!

蘇敏官沒她想的那麽鎮定。他慢慢呼吸, 平復著因高度緊張而起的心跳。腦海裏繃緊一根根弦, 復盤著方才的每一個命令。應該沒有遺漏什麽……

不知不覺,汗水匯到下頜, 滴入領口。

他順手接過她的帕子, 打開來,待要拭汗, 忽然看到裏面包著那枚缺了角的玉鎖。

再次沾上了血, 又再次被她擦幹凈。

他平白有些眼角癢, 咬著唇,背過身, 認認真真將玉鎖系在頸後, 塞進領口中。

“你鞋子上有血, ”他溫和地說, “出去之前別忘找塊布包上,免得被人看到。”

林玉嬋茫然點點頭, 心臟橫沖直撞的亂跳, 戰戰兢兢地想,該以什麽姿勢再叩謝一次救命之恩?

“少爺……”

剛開個頭, 蘇敏官不客氣地打斷。

“想多了。不是因為你。我看他們不順眼很久了,還要多謝你給我送槍。”

林玉嬋“哦”一聲, 強笑道:“唔好客氣。”

又平白有點好笑。他怎麽能自承見義勇為呢。否則以他一年一善事的原則,下個指標怕是要排到二十世紀去了。

馬仔們在廣東小弟的監督下,從蘇州河裏打水,井然有序地沖刷地板,整個倉庫裏只剩刷刷的擦地聲。

還有被打飛半個肩膀的倒黴鬼,醒來後拖著碎肉,在地上輾轉哀號,忽然爬到林玉嬋腳下。一只斷手撲她的腳。

她驀地跳起來,險些尖叫。

蘇敏官立刻將她拉開,俯身看看,這人眼見活不成。

哀號聲戛然而止。他輕輕一刀,送人歸了西。

“害怕?”他側看她一眼,眼中平淡無波。

林玉嬋倔強搖搖頭,然而顫抖的呼吸藏不住。她開局就落在死人堆裏,本以為自己已經對此脫敏了。但看到屍體是一回事,看人行刑是另一回事。

“告訴過你,別把我想太善。”他說,“粵人與外夷作戰二十載,但凡有點血性的男人,都揮過刀,見過血。”

林玉嬋再遞一條帕子,給他擦手。

廣東不愧是中國革命的龍興之地,就……真夠狠。

“對了,”她鼓起勇氣,說,“剛才我聽到有個女仔……”

剛好這時候有個小弟過來請示,倉庫裏還關著幾個俘虜和姑娘,問金蘭鶴如何處置。

“難道還養著?”蘇敏官擡起下巴,微微擺了架子,“蒙眼走出二裏地再放,按規矩威脅兩句,讓他們不敢報官——還用我教?”

小弟連忙點頭照辦。

至於欺侮姑娘的那幾個惡棍……他沒提。

林玉嬋欲言又止。

蘇敏官都不用看她,輕聲冷笑。

“女菩薩恕罪,”他說,“現在要穩定軍心,不是講公平的時候。”

說也奇怪,知道她的善意不合時宜,但他卻意外地不感到厭煩,想了想,還是耐心補充一句,在她耳邊說:“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處置,不急在一時。”

林玉嬋抿著嘴,輕輕點頭。

敏官少爺名為小白,實則黑透。短短一小時,她的底線已經被不斷拉低。就算現在他給她把刀,她估計也敢跟著殺人。

“以後?”但她敏感地注意到他的措辭,“以後你打算怎麽辦?”

蘇敏官才不得不思考這個他一直回避的問題。他令眾人原地警戒,自己鉆出暗門,來到船行櫃台後。

那裏已空無一人,屋內還殘留著大煙的氣味,地上還攤著骰子牌九,所有的鑰匙卻已到了他手裏。

他打開抽屜,將貴重物品和賬冊上一一比對,略略翻了翻各樣文件記錄,點著自己腦門,有點頭疼。

“金蘭鶴”的名頭太沉重,他早在廣州時就天天想著禪位,無奈沒人敢挺身接盤;今日情急之下,又不得已拿這名號唬人,更是自己把自己又捆牢一圈。

他胡亂翻著航行時刻表,喃喃道:“義興是洪門會產,總不能賣了……江浙分舵也不知哪裏找去……要不送信去廣州,把誠叔叫來當老板,好好治治這些爛仔,反正他以前做過漕運……哎,誠叔估計在鄉下。”

他忽然擡起眼,眼中的光芒晶亮,朝林玉嬋一笑。

“阿妹,你何時學的拆解槍械?”他托出那把殺過人的洋槍,調轉槍口沖自己,槍把送到她手邊,笑問,“想要嗎?”

剛剛以一己之力硬挑清幫大營的洪門大佬,鼻尖上冷汗未落,手指還有血腥氣,轉個身,卻重新披上翩翩少年的皮,眼角盈盈彎著,笑容充滿天真蠱惑。

林玉嬋差點坐地上,十分感動地拒絕:“我想好好活著。”